衆人起身迎駕,丁旭下意識地看了師父一眼,青丘道長沖他微微一笑,眉眼間是了然的從容與無懼。
成安帝剛下朝,一路過來,頗覺冷寒,命衆人平身後,徑直進了暖閣。
皇後親自捧了羹湯進去,柔聲道:“陛下,可有覺得這殿閣中與平日不同?”
皇帝口含熱羹,不便講話,隻吸了吸鼻子,但覺清氛入竅,周身舒爽,便含糊應了一聲。
“這都是齋醮的功效。”皇後笑道,“青丘道長确實厲害,除了齋醮,還擅醫道,适才替臣妾把脈,一下就說中病症所在。”
“你可是哪裡不适?”皇帝放下匙子,語帶焦急。
皇後搖頭,“年紀大了,身體自是不如從前,但好好調理将息,并無大礙。”
見皇帝緩了臉色,又道,“陛下與妾同歲,卻不比妾每日悠遊,更該調養才是。妾鬥膽,請陛下……”
“你呀,何時也學會這繞圈子兜彎子的毛病了!”皇帝打斷她話,擡手捏了她臉一把,“有話直說就是,朕還能不依你!”
“謝陛下。”皇後喜道,待皇帝吃好,擦過手,便請青丘道長替他診視。
丁旭随着師父入内,靜侍在側。
皇帝坐在榻上,半眯着眼,忽然看了他一眼,丁旭以為他有話要吩咐,剛要躬身,他卻合上了雙眼,蓄養精神。
丁旭心内悄然一歎,之前自己奉旨入宮擔任親衛,那時的皇帝有多信任自己,現在就有多厭憎。
也是,誰會喜歡一個抗旨不遵的臣子,一個傷害自己女兒的臣子!
青丘道長細細診脈完畢,緩緩開口,“治病的關鍵不在大夫,而在病人。再好的方子,再效的靈藥,病人不聽不用,全是白費。”
皇後一怔,皇帝卻是嗤笑一聲,他坐直身子,瞅着青丘道長,道:“你們這些大夫,最好危言聳聽,不過為診金計。但是藥三分毒,朕才不會亂用亂吃,沒病也吃給吃壞了!今日看在你齋醮辛苦的份上,朕不計較,你且速速出宮,若再妄言一句,朕定責不恕。”
青丘道長未動,擡頭望向皇帝,“術業有專攻。陛下擅長理政治國,于醫道卻是素人。以不專議事,與信口雌黃無異!”
“放肆!”皇帝話沖口而出的瞬間,一口鮮血也噴了出來。
衆人大驚,皇後就要拿帕子給皇帝擦拭,卻被道長攔下,“吐出來好!”
丁旭眼疾手快,拿了幾上的敞口青瓷花瓶替皇上接着,皇帝又連吐幾口,直到吐無可吐。
青丘道長奉上茶水,請皇帝漱口,“陛下,可覺胸口的疼痛輕了些?”
皇帝接過皇後手中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重重點頭,“你故意的?”
也不等道長回答,又問,“朕所得何病?”
道長未有說話,隻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字,呈給皇帝。
“鉛。”
皇帝看着直搖頭,“不可能!朕又不服丹藥,日常膳食不是皇後督管,就是鄧寶負責,若說别人害朕,倒有幾分可信,但他兩個絕無可能!”
“陛下!”皇後本坐在榻上,此時起身跪地,“陛下,還請徹查!宮内人多,防不勝防,謹慎些總沒錯!”
“怎麼查?查你還是查鄧寶?”皇帝煩躁道,“後宮才安生幾天,又要鬧個人仰馬翻?”
“兩個一起查。”皇後道,聲音異常堅決,“就算陛下不下旨,臣妾也會命人搜查。”
她起身,一面吩咐召集坤甯宮衆人,一面讓喚鄧寶進來。
“鄧公公不在!”一個小宮女顫抖抖地回禀,“好像是更衣去了!”
聞言皇帝臉色微變,“讓趙玉把人給我帶來!”
一個小内侍進來禀報,說安王殿下來給陛下、皇後請安。
“讓他回去,朕與皇後安好!”成安帝的話将說完,安王姜望樸已走了進來。
“兒臣叩請父皇聖安,母後金安。”他拜禮畢,瞥見地上的血迹,驚訝道:“這是怎麼回事?”
“無妨,一點兒鉛毒而已。”青丘道長回道,“陛下洪福齊天,隻要按時服用湯藥,不日将痊愈。”
“鉛毒?”安王的聲音又急又恨,連帶的身上的煙灰蟒紋棉袍都簌簌顫動,“是何歹人,敢行此大逆不道之舉?”
丁旭默默打量着他,撚了撚手指。
皇後道:“正在查。”
“兒臣請……”
他的話被一陣推搡拖曳聲打斷。
趙玉揪着鄧寶進來,一把将人按跪在地上,“陛下,鄧寶帶到。”
一根白绫垂落項間,帽子斜挂在髻上,深藍棉袍團皺中有兩道割口,鄧寶的形容甚是狼狽,卻又昭然若揭。
皇帝隻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為甚麼?”
鄧寶面色死灰,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你跟了朕五十年。朕是你看着長大的,你是朕最……”皇帝的聲音變得嘶啞,頭腦卻分外清明,“不對,你害我又有甚麼好處?定是受人指使!”
他回頭盯住鄧寶,“說,是誰!你告訴朕,朕赦你無罪!”
鄧寶嗫嚅半日,吐出兩字,“肅王。”
“肅王?”皇帝重複道,“肅王?”
衆人屏息,室内安靜至極,皇帝的聲音就格外刺耳,如鸱鸮夜号。
鄧寶閉了閉眼,“是,肅王,老奴甚是喜愛他!”
這話别有深意,皇帝卻是立即聽懂了,他嫌憎地抓起榻桌上的茶盞,狠狠砸上鄧寶額頭,“可惡!”
“來人,立即把這奴才杖斃!”
“且慢!”皇後插言道,“陛下,他還未說出鉛粉傳遞之人,還有鉛粉藏匿處。肅王不會蠢到親自給他鉛粉!”
她看向鄧寶,“還不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