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肅王。”鄧寶道,“他來請安時,就會帶鉛粉給老奴,老奴随身攜帶。”
他從袖袋裡拿出一個紙包,放在地上,“老奴辜負陛下聖恩,萬死莫贖!”
皇後卻是不信,這種死無對證的事,她見多了。
“去,搜他的屋子,把能拿來的物件,全部拿來。”她吩咐宮人道。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兩隻箱籠就擺到了衆人面前。除了衣裳被褥,文房用具,另有幾冊書,并兩軸畫,一把油傘,一袋不足十兩的碎銀。
鄧寶乃宮中老人,侍奉兩朝天子,身外之物竟如此蕭索,宮人們看着都暗暗吃驚。
皇帝亦覺心酸,他的目光在那油傘上滑過,對正在翻看的皇後道:“行了,亂七八糟的,沒甚麼好看,全都燒掉!”
“這是甚麼?”皇後合上手中畫卷,驚覺掌心多了些白晶晶的細粉。
青丘道長看了一眼,道:“是鉛粉。”
聞言,所有人臉色都為之一變。
“畫上怎麼會有鉛粉?”皇後納悶着,重又打開了手中畫卷,仔細看了一遍,終于發現了關竅所在。
隻見黃竹卷軸一端頂頭歪斜,卻是個活動的竹蓋,待把竹蓋擰下,就見空空的軸心裡,尚有不少鉛粉。
皇後看着,心頭一動,擡眼細看畫面。
晴日下,一老翁蕩舟河上,兩岸桃紅柳綠,“辛未仲春”字後蓋着枚朱紅的佛手钤印。
“這是誰給你的?”皇後問鄧寶。
“老奴買的。”
“何時買的?”
“不記得了,好像是有一年陪陛下去西市時買的。”
又是搪塞之詞,皇後還要問的,卻聽皇帝忽地開口,“行了,他該說的都說了,拖出去杖斃。”
皇帝掃視衆人一圈,“今日的事,到此為止,若有妄議者,以同罪論處。”
他看着丁旭,“你出宮後立即啟程,趕往雲州,若有延遲,朕誅你九族。”
一場毒案眨眼間了結,衆人各自散去。
“芸兒,朕乏了,在你這兒歇息,你給朕做些吃食!”皇帝躺上榻,面朝裡,以防滾落的淚水被人瞧見。
……
宋安駕着馬車出了京城南門。正午的日光包裹着他,他從懷裡摸出啃剩的半個包子,填在嘴裡。
車廂内,青荷把水囊遞給甘翎,小聲抱怨道,“将軍也真是的,說走就走,連午飯也不讓吃完。我就不信了,皇上還能派人來盯着不成!”
“這可說不定。”甘翎抹了抹唇角水漬,幽聲道,“天心難測呀!”
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官道的第二個長亭側。
林茂的聲音響起,“請夫人下車歇腳。”
甘翎不動,隻打發青荷下去,“告訴他,我不累。”
車廂門關上又打開,有人進來,甘翎嗅到那熟悉的氣息,故意不睜眼。
“還生氣呀?”丁旭攬住她,低聲問。
“聖上英明果斷,已做了裁決,我個布衣百姓,生甚麼氣!”她的聲音冷冷的,如路側尚未融化的積雪。
“還說不氣!”
丁旭無奈地笑笑,這個結果也不是他想要的,但事到如今,又能怎麼樣呢?
“翎兒……”
他的話沒說完,就聽她又道,“他為了維持自己的尊貴清高,連離開的依依都不放過,她那樣愛戀着他,她從未洩漏過關于他的一字伴言;他疑心自己的身份,不敢跟母親求證,卻殺死了關師;他為了打擊肅王,殺死窦敏;他為了斂财,縱容袁記殘害幼童。這是我們知道的,還有那些我們不知道的呢?這樣的人,真的配坐那個位子麼?”
“翎兒,這也隻是我們的推測,未有實證。”他道,“也許……”
“不會有實證的,梅影去過他府上,一點證據都未找到。就連那條暗道都堵上了!他把一切行迹抹得幹幹淨淨。反正他已經得到了天心!”
甘翎忽地睜眼,清清亮亮的眸中閃出清輝,“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一定會受到懲罰!”
馬車複又向前駛去,車側跟着兩隊騎兵,人人挎刀,個個英武。
宋安看着,心内分外安定,他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安全了。
……
是夜,成安帝獨自去了宮内的崇文閣,徑直開了書畫室,室中所藏,除了名家大作,還有本朝皇子臣工的筆墨圖畫。
他找到敬奉給自己的圖卷,一一展開檢視。
忽然,一副賞荷圖令他的目光停滞。
荷塘中,小舟蕩漾,一位男子憑舷把盞,佳人在側,船頭一男一女兩個孩童在剝蓮蓬,船尾有塗鴉“丙寅伏日試筆”六字,字下是一方佛手钤印。
時間久遠,那朱紅的印章已變得暗淡,如被光陰之水稀釋的血脈親情。
“父皇,兒臣畫得不好,有污聖目。”
“哪裡不好了?朕喜歡得緊。噫,怎麼不用你的圖章?”
“佛手乃長壽之意,兒臣願父皇,母妃,妹妹都康建長壽,咱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皇帝把畫卷看了又看,忽地端過燭台,引燃了畫紙。
紙灰紛飛,如蝴蝶,皇帝的淚再次流下,他第一次期盼莊周夢蝶,真的隻是莊周的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