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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煙煙看起來文靜,卻是個話唠,那晚拉着林藥絮絮叨叨一直說到天明。
林藥這才知道,二小姐先天殘疾身體孱弱,林家老爺又是個水性楊花的,膝下不缺孫兒,故對林煙煙不怎麼重視,給吃給喝、派個下人來伺候,已是他自認為的極緻。
她們的童年被禁锢在這四四方方的院落裡,卻自得其樂。對她們來說,有個合心的同齡人天天陪着聊天玩耍,已是非常幸福的事。
她們在這裡一天天長大,是主仆,亦是最親密的摯友。
一日,林藥在她們屋後發現了一處隐蔽的狗洞。這洞直通牆外,雖小,但底下的泥土是軟的,費點力氣就能刨開。
她欣喜地推着林煙煙去看,二人研究了半天,偷偷找來工具将那洞拓寬,直至能容一人通過。
這是林煙煙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見外面的世界。
不遠處有人聲交談,牆角桃花灼灼盛開,有飛鳥掠過枝頭,羽翼牽動春風拂過發梢……所有色彩和聲響都是那麼清晰、鮮豔。她緊緊攥着林藥的手,發了許久許久的呆。
這是她們的秘密。
自那以後,她們總是通過這處狗洞避開人群,偷偷溜出去玩耍,樂此不疲。
然而事情總有敗露的時候。
那是一年廟會,街上花燈如晝,人聲鼎沸,大半個城的人都去參加了這場難得的盛會。當然不會有人邀請林煙煙去湊這個熱鬧,但林藥不,一來她自己感興趣,二來她也想帶她的小姐出去解解悶。
結果就撞上了林家大小姐。
那林家大小姐手持團扇,身姿婀娜,身側有一錦袍玉服男子同行。林煙煙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根本沒有外人認識,但她的親姐姐就不一樣了。
大小姐不僅認出了她,還當場叫來了随從将她們二人押回去。
那晚,林藥受了重罰,罪名是看管主人不力。
林煙煙也被禁了足,院門殘忍地落了鎖。
父親嫌她丢人,姐姐嫌她礙眼,下人嫌她難伺候,隻有林藥,從始至終陪在她身邊,用滿是淤青的雙臂抱着她的小腿,一遍遍地說:“沒事的,還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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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被關了很久,在這個滿足基本溫飽的囚籠裡,時間失去了概念。
她們常常依偎在院子的長椅上入睡。有時林煙煙說想看戲,林藥便找來被單披在身上,興緻勃勃扮演起了獨角戲,逗得林煙煙咯咯直笑。
這樣的日子單調,卻也不無聊。
直到某天,沉寂已久的木門突然被一群人粗暴推開。
先是哭紅了眼的大小姐抱着這個妹妹說起了體己話,又有阿嬷苦口婆心念叨起那淺薄到幾乎不可見的關系,最後,甚至那個多年不見的冷漠的爹都來給她做思想工作。
原來,與大小姐有婚約的錢公子死了。錢家老爺想兒子在下面有個伴,執意将婚禮改為了冥婚。
如今林家式微,在家大業大的錢家面前毫無話語權。他們了解這場冥婚的流程,知道将面臨的是什麼,怎麼舍得優秀的大女兒去送死?
正好,這不還有個天生殘廢、走一步喘三下的小女兒嗎?簡直是完美的犧牲品!
他們不會把真相告訴小女兒,隻盡力描述錢公子的好、大小姐的不容易、家族的為難……
林藥躲在屋外,将裡面的每一句話聽進耳,卻恨自己不是聾子。
她們勢單力薄,主家态度堅決,這件事沒有經過當事人的同意,就那樣荒唐地落實下來了。
林煙煙哭啞了嗓子,蜷縮在林藥懷裡,泣不成聲。
“為什麼……我不要嫁……林藥,我不要嫁給死人……”
她們都清楚,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除非死,可死又哪有那麼簡單。
林藥緊緊抱着她的小姐,眼眸晦澀,手指抽搐般顫抖,又終攥成拳。
“沒事的,還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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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當夜,林煙煙穿着大紅嫁衣,蓋着紅蓋頭,雙手被繩索縛住,泥人一般靜靜坐在床頭。
阿嬷捏着帕子站在一旁,欣慰地擦起眼角:“煙煙真懂事,真是好孩子。你先歇着,明日子時,阿嬷再來送送你。”
林煙煙太配合了,所有人都當她被關傻了、心甘情願為家族犧牲,以至于離開時都忘了鎖門。
林藥趁着無人的間隙悄無聲息摸進來,兩人開始沉默地互換衣物——這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
“我看過了,後門沒人看守。之前那個洞還在,我稍微挖開了一點,你直接出去,盡量往遠處跑,我這邊結束就去找你。”
林煙煙雖然小腿無力,但依靠拐杖也能稍微走點路。
她望着已經換上嫁衣的林藥,咬咬嘴唇,忽然撲進林藥懷裡,瘦弱的手臂緊緊環住她的腰:
“謝謝……”
林藥輕撫着她披散的烏發,耳根被這細軟的聲音撓得發燙。心底驟然生出一種堅定,強烈到沖破了即将到來的緊張和害怕。
她做的一切都值得!
目送那道蹒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林藥蓋好蓋頭,坐回了先前的位置。
她以為這方紅布能一直遮掩到結束,不成想數個時辰後,阿嬷領着幾個下人進來,手中卻端着刀具、針線、銅盆……
紅蓋頭被掀起的瞬間,視野裡闖入那些愕然、驚怒的臉,林藥知道,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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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過程太痛了 ,太痛了……
林家人找不到林煙煙,隻能将錯就錯,拿她這個身形相仿的頂替。反正禍是她闖的,反正她和林煙煙關系匪淺,反正蓋上棺蓋誰也認不出來。
林藥被捆上滿身繩索,血淋淋地拖進棺材,聽着釘子咚咚釘入棺木,她的心也跟着越來越暗。
最可怕的是她還留了一口氣,傾耳聽着刺耳的唢呐聲奏着惡心的旋律,傷口惡化潰爛,空氣越發稀薄,眼前隻有黑暗、黑暗、和黑暗……
彌留之際,她滿腦子都是林煙煙,微笑的林煙煙,依偎在她身旁的林煙煙,戳着她臉頰發笑的林煙煙……直到意識消散,她的思念都美好得令人心碎。
不知道過去多久多久——
她隐約聽到了人聲,有光照了進來,随後一個帶着血腥氣的重物被丢了進來。
“啧,林家果然耍了花樣,大的舍不得就換小的,換就換呗,咱老爺又不是不同意。這怎麼還讓個外人混進來?真晦氣。”
“好歹找到了,公子在下頭說不定還感謝咱呢,又給她送去個媳婦,哈哈。”
“這林家二小姐看着弱不經風,性子倒烈,居然自己撞死了。”
“還不是你逼的?人家甯死都不願跟你,丢不丢人?”
“我就吓唬吓唬她,哪知道她真敢尋短……”
“——”
林藥緩緩睜開眼,身上壓了一個柔軟的重物。她的眼珠僵硬地轉去,看到了她這輩子都忘不掉的畫面。
她猛地坐起,将那個尚留餘溫的身軀緊緊摟在懷中,臉深深埋在對方胸口。
她的世界一下子黑了,死一般寂靜,本該跳動的胸口此時傳來比縫針時更難忍受的劇痛!可怖的情緒指數性膨脹,就要把她脆弱的皮肉撐破!
兩個錢家的守墓人被這一幕吓得魂飛魄散,腿一軟跌坐在地:
“詐、詐屍啊啊!!!”
下一秒,血液噴濺,兩個腦袋一前一後落了地。
林煙煙死了,死于自戕。
所有人都是兇手,她沒能保護好她的小姐,她也……
林藥保持着這個動作,一動不動坐了數日,期間殺了所有過來探查的錢家人。直到林煙煙的屍體發出異味,皮膚長出奇怪的斑點,她才吓到一般,連忙将她安頓回棺材。
後來,她殺了所有錢家人和林家人,每一個人死前都哭天喊地求饒,鬼哭狼嚎着忏悔,最後無一不被她親手撕碎。
錢家老爺、林家老爺、大小姐、還有那幾個負責縫針的阿嬷和下人,死相一個比一個慘,到最後連個相對完好的肉塊都找不出。
化為厲鬼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複仇,轉眼欠下無法償還的殺孽。餘後數十年,有不知情的路人路過這兩座兇宅,總能透過門縫聽到凄厲的慘叫聲。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了很多年。許多玄門中人對她毫無辦法,她也殺了幾個試圖超度她的僧人道士。
直到一群手持重寶的修士,以無數代價布下大陣,将她永遠禁锢在了這片埋骨之地。
林藥就這樣,在這個地方度過了百年,深陷幻境中不斷循環……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