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自己被帝啟召見,親封都尉。喜信到時,老師正在醺醺大醉,一手拿着肉,一手拿着酒,躺在牛背上慢慢悠悠往家裡走,看到喜報,就把肉和酒都扔進包袱裡,搖搖晃晃地站在牛背上高聲宣讀。然後酒勁上來了,他把喜報一起扔在包袱裡。于是長廉拿到的,是沾了油和酒的喜報。
就這麼一句,把這麼多年來的功過得失糊弄過去了。泰逢自認為運籌帷幄,天下事皆收于眼中,偏偏讀不懂長廉。無論何時何地,長廉永遠是個不缺朋友的人,卻始終是個寂寞的人。從前身邊簇擁着一群人,如今身邊隻剩一個人;
從前喜歡與人講道理,事事要争個明白,如今卻是永遠雲淡風輕,喜怒不形于色。偶爾生氣了,也隻是舉着劍砍木樁,一下一下準确地砍在同一處。可無論是從前意氣風發還是如今四處漂泊,始終是個又倔又傲的孩子。
-----
青溪入山,煙水氤氲。
長廉順着山道緩步而行,月色朦胧間,前方霧氣忽然濃重,缭繞于蒼松翠柏之間,仿佛一層薄紗籠罩着山間秘境。他腳步微頓,知曉已入陸酒設下的機關。
霧氣翻湧,水光粼粼,天地忽而倒轉。腳下浮現蓮池,池面靜如琉璃,映出天光雲影,卻無一片落葉可入水。四方皆是水岸,卻不見橋梁——陸酒的“無門水境”。
長廉微微皺眉,并未貿然邁步。他知道陸酒在戲弄自己,便随手拂袖,拂出一縷劍氣刺破水面。漣漪蕩開,白鹿影綽綽,似在蓮池之上踏水而行,緩緩來到他面前。
鹿影化人,白袍玉冠,神色清冷如月。陸酒眸色澄澈,唇角卻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稀客啊。”
“這就見外了不是麼?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是來找陸大國師喝酒的。”長廉不動聲色地取出一壇酒,輕輕放在水面。酒壇未沉,順着池水悠悠漂向陸酒。
陸酒接住酒壇,輕嗅一口,露出一抹驚訝:“浮光釀?上次喝到這東西,還是十年前。”
“剛從城裡買的。”長廉淡淡道,“知道你喜歡這一口,特地帶的。”
他撚開封泥,倒出一杯,輕抿了一口,慢悠悠地道:“行吧,賞你個面子。說說你的事。”
“梧閑樓有沒有什麼機關?”
陸酒一口老血噴出來,不是,你小子找人辦事的語氣一直這麼直麼?這壺酒究竟是泰逢準備的還是長廉準備的都兩說了。
“當然有。”陸酒悠悠道,“還是我布下的,泰逢讓你來的吧。你們逃跑一旦被發現,白帝必要我與熏池出手,泰逢一手好牌,今天給你消息過來,日後打起來我就得放水。”
“放水不至于,我還沒和您切磋過呢。”長廉笑,
陸酒撓撓沒有完全隐去的鹿耳,又喝了一口酒,道:“行吧。機關很簡單,确保岱極在樓裡的一個陣法而已。岱極一旦離開,在白帝殿内的鈴铛就會響。所以,你得找個家夥代替岱極待在樓裡,這個也很簡單。”
陸酒說着,拿出一個人偶來:“這個小東西,可以幻化人形,但隻能撐三天。”
“三天夠了。”長廉一邊說着,一邊伸手去夠。
陸酒大人手一收,長廉撲了個空。
“等會,有條件。”陸酒道。
“什麼條件?”長廉問。
“先欠着,十年之後,你回長安我再告訴你。”陸酒不疾不徐道,“人偶我會給你,甚至連你逃獄的路徑,我也可以指點。”
“好啊。”長廉回答得幹脆利落。
陸酒似乎并不意外,甚至笑了一下。他指尖微點虛空,頃刻間,池面翻湧起一片霧氣,化作一具靜靜坐在荷葉上的人偶。
那人偶身形與岱極無異,膚色微帶血色,仿佛真正的活人,甚至有微弱的胸膛起伏,宛如在淺淺地呼吸。
“它可以騙過普通感知。”陸酒慢條斯理地解釋道,“隻要沒有人深入探查,比如用神識窺探,或者用感應法術掃描,它就能一直保持‘活人’的狀态。但若是有人細查……那就會露餡。”
“明白。”長廉點頭。
“另外,你們最好的逃離方式是太華飛舟。但登上飛舟需要度牒。當然,我給你提出來就是有辦法的。這些船主裡,有一個家夥叫山為,收錢辦事,尤其聽華清樓老闆娘榻月的話。你若是能讓她幫你,那麼找個飛舟捎帶你們一程,就很簡單了。”
長廉微微颔首,抱拳道:“謝了。”
言畢,轉身消失在霧氣之中。
身後,陸酒執起酒杯,将那壇浮光釀一飲而盡。
“有趣。”他低聲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