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和二十三年(現在)
“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長安。”長廉說着倒了杯茶。
他那茶壺不同于長安常見的前後耳茶壺,那種一手提茶壺柄,一手壓壺蓋的壺對長廉孤身漂泊來說,不夠方便。于是路過淮南時,長廉自己燒了一個雙耳茶壺,這樣單手也方便。
一個人喝茶喝慣了,就喜歡單手泡茶,他甚至連茶杯都沒多準備。
岱極思索片刻,認真道:“我想你了。”
長廉一整個震驚——就算我們六年前三年前次次見面都睡一張床,但咱兩兄弟情天地可鑒啊,這麼肉麻是要搞哪樣?
長廉一時沒反應過來,喝下去的茶水突然嗆入喉嚨,眼淚差點流下來。他猛地咳嗽,岱極一邊拍背,一邊笑道:“哎呀呀,開個玩笑嘛。”
長廉無奈地看着岱極,這才意識到他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岱極面前——三年前那樣不按常理出牌的老朋友。
岱極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接着說:“雲中那邊出了點亂子,我就想着投奔你。”
長廉不由得皺了皺眉:“投奔我?你又惹了什麼麻煩?”
岱極笑了笑,故作輕松:“這就得從内閣開始說起了……”
好巧不巧,屋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火爐已經熄了,留有餘溫,茶壺依舊溫着,長廉站起身,走向門口。
門外站着一個穿黑色長裙的女子,外衫是黑線與金線交織的素紗,在日出陽光下才顯現出她衣服的華貴。平日裡,她總是穿着一身樸素的黑衫,手中拿着一把折扇,緩緩搖動,扇面上無字無畫,卻在角落裡隐約勾勒出一朵金色的蓮花。
她擡起頭,目光與長廉交彙。
“榻月。” 長廉低聲說道。
榻月微微一笑,走進屋内。身後還有一個小跑腿,将兩碗熱騰騰的粥點放下便離開了。
長廉看着那兩碗粥,疑惑地看了榻月一眼。
“另一碗是給誰的?”他問。
榻月自顧自泡着茶,淡然道:“似乎有客人來了你屋子裡,不知道需不需要用早餐?猜你們昨夜飲了酒,早上養養胃。”
榻月的耳目真是獨一流的,岱極自以為足夠隐秘了,榻月不知道怎麼發現的自己,隻能從後邊出來。
岱極:“需要回避麼?”
榻月輕車熟路地坐下泡茶,微微一笑:“叙叙舊而已,不必。”
岱極随便坐下,看着榻月泡茶。長廉看着他,終于開口:“華清樓的老闆娘平日裡忙得很,這節日人流更多,怎麼想到來找我了?”
榻月輕輕笑道,從袖中拿出一個木匣:“公孫老頭囑咐我把這個交給你。”
長廉打開盒子,裡面靜靜躺着一塊純黑色的石頭。
拿起來的瞬間,腦海中猛然湧現夢中的畫面。
他又回到那個烈火紛飛的地方,眼前是倒下的戰馬,四周彌漫着妖獸的哀嚎聲,還有天邊傳來古老的鐘聲。
那個平坦得一望無際的山,四面都是斷崖,斷崖下面是河流。
六年前長廉被仙人帶入夢境之後,無數次返回這個地方。
他對這裡熟悉無比,不用看也知道,東邊的斷崖有瀑布,下面的河流裡滿是屍體,血流出來,連河岸都染紅了。西邊的太陽正落下,東邊的太陽正升起,頭頂是黑壓壓一片雲,太陽的紅光裹着黑色的雲,一種奇異的色彩,總覺得像是什麼末日。
大河流過的北岸,戰争剛剛結束,妖、神、人的屍體堆在一起,新的戰争即将開始,妖物的大軍會從那邊的山坡上沖下來,揮舞着手裡的斧頭和巨劍。
然後衛青會突然出現在戰場上,會死。
長廉無數次回到這個地方,他試過無數種辦法,始終無法避免他的死亡。
第一次,他從出現在這裡的第一刻就下山,卻摔斷了腿骨,最後隻能看着衛青被妖的巨斧攔腰斬斷,像是切開一根蘿蔔。
第七次,他也在妖物大軍來襲前去到衛青身邊,發現衛青右腿傷得很嚴重,他背起衛青,卻跑不過大妖的速度,依然是死。
第十一次,他在山崖上找到了藥草,暫時止血,躲着,被發現,死。
第十四次到第二十七次,提劍與大妖對戰,對面數量太多,失敗,死。
第二十八次,修煉,掌握禦劍飛行的術法,逃跑,被抓,死。
第五十三次,修煉,掌握萬劍齊發的術法,對打,失敗,死。
……
長廉無數次回到這個夢裡,始終無法更改這個事實。如果他是即将發生的事,也許能改變,隻是既定的事實,那天衛青死了,長廉救不了他,也改變不了命運。
他精疲力盡,終于在回到這裡的一瞬就會驚醒,像是什麼噩夢。
然後喝酒,夜裡起來就喝酒,喝醉了就什麼都不想,睡覺。
現在又回到這個夢裡。
長廉輕輕一笑,輕車熟路地從東邊下去,懸崖上有藥草,采了帶上。落地到了衛青身邊,敷藥,然後帶他爬到巨石之上。
遠處的太陽徹底落下,頭頂的雲層黑色裹挾了紅色,天地間漆黑一片。隻有遠處山與雲的交界處有一片慘白的光落下來,在那片光線裡,妖物大軍來臨,大地為之顫動。
長廉望着潮水般湧來的家夥們,轉頭對衛青說,像是許下什麼承諾:“我知道過去無法更改,但在這裡,你不會死在我之前,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