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樓的燈籠大都熄了,僅有幾盞搖晃着殘存的微光,映在紛亂的人群裡,如同鬼火。
風羲回受岱極的委托,要保護好人群裡的長廉,但下面太亂了。她本想混亂結束再下去,但她聞到了淡淡地血腥味。往下一看,人群裡有個家夥慢慢倒了下去。
她跳了下去,卻落在一攤血污上,長廉不知道還在往哪走。她隻能不斷撥開人群,往長廉的方向去。
長廉生的高大,在人群裡極易找到——這是平時,但此刻卻佝偻着身子,被人潮吞沒。風羲回矮小,在混亂中根本找不到人,她隻能更快一點,再快一點,在人影與飄飛的衣擺間穿梭,像是在萬裡荒漠裡尋找一滴水。
風羲回終于到了長廉面前,長廉卻直直倒了下來。溫熱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她裙邊。
長廉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扶着比他矮了快兩個頭的風羲回,慢慢跪了下去。
風羲回腦海裡一閃而過一個寒風呼嘯的地方,腦海裡出現了白色尾巴的牦牛和尖叫着捕獵的黑尾鲛人。
她站在那,不敢去看長廉的傷勢,這些不知道哪裡來的畫面卻一直沖擊着她。
她鼓起勇氣移動目光,終于看清了那傷勢。
不是一次造成的。
風羲回順着他身後看過去,地上的血液流開,又被踩踏。
他不是一直往前,而是每一個經過他身邊的人都給了他一刀,而後将他推走,所以才會呈現出那樣奇怪的行進軌迹。
視線猛地模糊了,與記憶裡某個人重合。但很快風羲回就回過神來,她不通醫術,隻能期望這裡還有清醒的人,至少她需要一個幫手
“救人啊——”
岱極遠遠地看到長廉倒下的瞬間,心跳都停了一拍。
岱極望着長廉的方向,不知道自己将被人群擠到哪裡去,他隻能尋着血的氣味找過去,但血似乎流的很散,已經充滿了整個屋子。
正當他不知所措之時,他聽到風羲回清脆的聲音,循聲追過去,終于看到了長廉。
岱極脫了外衣壓在傷處,試圖用這樣的辦法止住他的血。岱極在太華這三年,自認為已經成長了不少,但他此刻卻像那個還在雲中的少年,面對至親的離去手足無措。他将長廉打橫抱了起來,但四面八方都是人,他們根本出不去。
岱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不知所措。
同樣不知所措的,還有風羲回,她絕望地喊着“讓開”,但這裡的人都中了幻術,沒有一個人看她。
但岱極的目光裡,血的腥味漸漸被不知從哪來的風沖淡。天上仿佛投下柔光。但面前的人仍然如行屍走肉般擁擠着,嘟囔着不知道什麼話,也許是自己的欲望。總之嘈雜,嘈雜極了。
就這麼一會兒,那些人聽着風羲回的話,讓開了。
僅僅是風羲回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簡單的語句,對這些中了幻術的人來說卻像是命令一般不可拒絕。
但那時候太混亂了,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天賦是這般卓絕
岱極和風羲回沖向後門,但很快他們發現這裡根本沒有後門。
或者說,它應該存在,卻被幻術抹去了。
他們被困在了這片扭曲的空間裡,四周人影晃動,血的氣味已經蔓延到每一個角落。
“可惡!”岱極急了,握緊刀柄,猛地朝面前的牆劈去——
刀刃砍在牆上,卻傳來空洞的回音,像是劈在空氣中。
“别亂動。”
一隻手忽然從黑暗裡伸出來,死死摁住他的手腕。
岱極一愣,尋着那隻手望去,便看到一雙金黃色的眼瞳在暗處微微閃動。
是榻月。
她擡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而後一手拉住風羲回,一手抓住岱極,袖口輕輕一揚——
光影驟然扭曲,世界瞬間變換。
眨眼之間,他們已經出現在了“和穗”的屋子。
“我看看。”榻月蹲下,擡手輕輕探上長廉的脈搏,指尖一點點滑到他腹部的傷口。
她的眉頭瞬間皺緊。
“中毒了。”她低聲道。
岱極:“你能解毒嗎?”
“刀上淬了毒,影響的不隻是身體,還有他的神識。”榻月的語氣難得帶了一絲凝重,“這種毒和普通的解藥無關,我隻能先穩住他的傷勢。”
她緩緩閉上眼,掌心浮現出淡淡的葉綠色光芒,宛如晨曦灑落湖面。
【靈犀】
綠色的光線流轉在她掌下,逐漸滲入長廉的身體,止住血流,緩緩修複着破損的經脈。
但長廉的眉頭依然緊鎖,沒有醒過來。
“毒不會立刻緻命,但必須去找當年救過他的人再看。”榻月歎了口氣。
岱極心頭一緊,攥緊了拳頭:“你不是醫師嗎?!”
榻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隻是略通醫術。”
她頓了頓,低聲道:“三天内去找泰逢,也許能醒過來。但要徹底解毒……得去上申山。”
風羲回皺眉:“上申山的哪位?”
榻月輕聲道:“泰逢當年在山下長拜,才求得的神仙。”
岱極的臉色瞬間變了。
上申山的那位……可不是普通的神仙。
那是女娲時代的古神。
他從不露面,沒人能找到他。
東夏國師長拜,才換得他救長廉一回。他們,真的能找到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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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穗屋内。
風羲回倚在窗邊,而岱極守在長廉榻前等着他醒過來,就像三年前長廉守了他三天三夜一樣。但岱極沒有等長廉三天三夜。
泰逢立在榻前,食指與中指輕輕點在長廉的額心,一道金色流光緩緩滲入他的皮膚。
長廉的身體微微一顫,指尖抽搐了一下,眉心深鎖,仿佛在夢境中掙紮。
屋内一片寂靜,隻有那金色流光一點一點彙入他體内,流轉如星河。
許久,長廉終于睜開了眼。
泰逢看了看窗邊的風羲回,道:“阿河與我說話也喜歡倚在窗邊,他說是為了偵查周圍,能快速的逃跑。其實是能守着屋子裡的人。”
風羲回微微眯眼,看着長廉睜開眼的瞬間,終于松了一口氣。
泰逢的意思就是,外面是安全的,不需要她守着。
“您在,這裡就是安全的。”她低聲道,收斂情緒,行了一禮。
她的目光掠過泰逢,眼神微微一頓,似是對“天命”二字有所思索,最終還是沒有多言,“羲回先退下了。”
岱極立刻跟了出去,屋内隻剩師徒二人。
“阿河。”泰逢喚道。
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長廉母親早亡,父親不知所蹤,泰逢發覺這孩子天賦之後将他帶在身邊養着。約摸是八歲那年,泰逢在院中打了一套拳,又見秋葉蕭蕭落下,深覺感傷,便歎息道“殺人盈野複盈城,誰挽天河洗甲兵。”小小的長廉便跳了起來,大聲道:“我挽天河洗甲兵。”從此泰逢叫他一聲“阿河”。
“六年前你說要去天下看看,如今呢?”泰逢柔聲問道。
長廉閉了閉眼,聲音微啞:“老師,我見天地合蓋,萬物其中,萬頃波中不自由。”
那時他在蜀地,大雨将至,遠處高大的群山連綿,厚重的雲黑壓壓的垂下來,仿佛要将天地合起來。唯有雲與山出,有一道光漏出來。
他以為自己已然釋懷,已然脫離塵世的桎梏。
“阿河,我也曾見過天地合蓋,我在黑壓壓的大地上乘龍飛行,一路到了那合蓋之下,又見蒼天高遠,大地廣闊。百裡炊煙起,萬象長安生。”
長廉睜開眼,眼底微微一動。
泰逢注視着他,聲音微沉:“你以為天地要合攏了,可那道光,永遠不會真的消失。長安近來妖亂頻發,我得守在這兒,無法将你送到上申山。你去找仙人,順帶替我向他問好。”、
說着,将一塊無字玉牌放到長廉手上。
長廉本想随手丢開,但觸感微微發燙,像是握着一塊還活着的東西。
長廉沉吟片刻,才擡頭望着老師,無言。
泰逢卻看出他不願前往,輕歎一聲:“命重要。”
長廉卻笑:“似乎也沒有那麼重要。”
“你小子。”說着笑了起來,道:“玄石現世,又落入奸人手中。天下兵災将至,不可阻擋。阿河,我不相信無端的命運谶言,也不相信拯救天下必須是某個命定之人這樣的荒謬言論。我隻是要告訴你未來不太平,你得活下去。十年二十年之後,你還要來長安找我。”
“老師為什麼守着長安呢?”長廉擡頭望着老師,他不能理解這種責任,為什麼一定要守着某地呢?對他來說,自由才是最重要的啊。
“因為有想要守護的人,就會有想要守護的地方。哪怕那個人已經死了,還是希望她喜歡的城市能百姓安樂。守着這座城,就像守着那個人。因為有這樣的理由,才沒有喝高了就自殺尋死什麼的。”泰逢回答。
長廉想起泰逢說自己年輕時候英俊潇灑,有不少女孩子喜歡他。他年輕時候也是個花花公子,留戀于酒肆歌坊,卻也有想要長相厮守的某個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