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陽關是古戰場,死傷人數不可計數,魂靈怨恨不肯離去,氤氲于此。相傳開陽關不散的大霧便是不肯往生的靈魂。沒人能從大霧裡活着出來,東夏國師泰逢是這樣記載開陽關的:
生者但入,魂不得出。
飛舟大者,可長百丈,寬六十餘,其翼展開,遮天蔽日。行駛天上,聲震百裡。也有小的,比如眼前這架,長六十餘丈。兩邊側翼收攏,舟首偏尖,立有投竹鳥,舟尾弧形合蓋,據說能更好的穩定風向。
這架飛舟的主人,名為山為。約莫九尺,體型巨大,能一手拿巨盾,一手持重劍。早些年上過戰場,據說混到過中領軍,但他說的是骠騎将軍。後來離軍做了镖人,拿錢辦事,從未失手,因此賺了不少錢,買了這架飛舟,往來東夏與太華之間。
往來兩邊行商的人,一定會在華清樓歇腳。因為榻月除了華清樓,那最大的商行她似乎也有門道。山為當年初到東夏,就是靠着榻月拿到了第一批貨。三年前,長廉送岱極離開長安那次,也是榻月出面出錢,讓山為在上面盤旋許久,終于接到了岱極。
長廉和岱極上了船,山為就準備着啟程了。
長廉坐在船頭吹風,裹着身上厚重的鬥篷。六年前那件事之後,身體一直不太好,尤其怕冷。但他還是在船頭望向蒼茫大地。
太華的月亮很小,高高地挂在很遠的天上,地上的生靈也照的不清楚,長廉坐在這裡,其實是什麼都看不到的,隻有漆黑的大地回應他。
山為是知道他這毛病的,捧了姜湯出來給他。
“先回去吧。”山為勸道。
“還有多久到開陽?”長廉問道。
“約莫天亮就到了,但我們先去上申山,再折返回開陽。”山為道。
“有點浪費時間。”長廉有些失落,他不想因為自己拖累了進程。
“你活着才最重要,外面涼,明早太陽升起就到上申了。老大,先回去吧。”山為再勸道。
長廉這才注意到了他手裡的姜湯,接了過來,走回了船艙裡。
船艙裡岱極和一個小女孩正在搖骰子玩。
“五點!我又赢了!”風羲回清脆的聲音在船艙裡響。
“怎麼每次都是你赢!是不是出老千了!”岱極輸得難受。
“菜就多練。”女孩擺了個鬼臉,收走了桌上的銅闆,正蹦蹦跳跳離開呢,扭頭就看到了長廉。
“風羲回?你怎麼在這?”長廉對她說。
“天下将亂,長廉大人。我上至天文下知地理,從女娲創世到曹長卿身死長安,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有這樣一個人在隊伍裡,是這個隊伍的福氣。”風羲回說着,拔下了發簪捏在手裡轉着,那一頭漂亮的白金色發随着她前行的腳步一點點抖落開來,最後風羲回坐回椅子上,另一隻手悄摸把骰子收了。
岱極來了興緻:“那你說說,開陽關裡到底是什麼?”
“誰知道呢?”風羲回攤手,“但如果方青來此,他必然是在尋找五色石。”
“五色石?”長廉垂眸,思索片刻,“他拿五色石做什麼?”
風羲回悠悠道:“昔日女娲補天,封印共工,但五色石裡封存的并非僅是封印,還有古神的殘力。若是集齊,封印或可解開,亦或……賦予人無法想象的力量。可惜,如今誰也說不清真相。”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岱極道。他知道五色石,還是在昆侖的内閣議會上才聽到的,一群人唇槍舌劍打了半天,也說不出個好歹來。
“天一閣優秀畢業生,風羲回。”風羲回揚起頭笑道。
“天一閣!”這個岱極聽說過,是天底下藏書最豐富的地方,代表人物是上古大神白澤。那裡書籍浩瀚,普通人也許窮盡一生都讀不完那裡的書,風羲回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天一閣不是在“春秋變”中被毀了麼?”長廉已經坐下了,抱着溫暖的姜湯喝了口。
“是災後重建的,何況無啟本就有一些記載。”風羲回說道,“重點不要跑偏啊!重點是,開陽關也許有五色石碎片之一。但是!”
這一聲轉折停在那,仿佛吊人胃口的說書人。風羲回看了一圈,岱極那期待的眼神都快長到她身上了,長廉搖搖頭,總算喝下最後一口姜湯,将碗放下了,山為見狀收了碗,風羲回才繼續往下說,
“開陽死地,生者但入,魂不得出。這地兒本是古戰場,無數靈魂留在此處不得往生,終年大霧彌漫,連陽光都照不進來。去了,就是九死一生。這次的光柱,也許是青鳥路過,驚起了這裡的亡靈,便引起了金光沖天。隻是不知道會帶來什麼變化。此前的書籍裡隻寫過開陽關,卻不說這些靈魂該如何處理。”
“青鳥每年都要巡回,那樣的異象卻是第一次。此前從來沒有人活着從裡面出來,如今有了異象,也許可以賭一把。”長廉說完,掩面又輕咳兩聲。
“不管怎麼處理,咱們先去上申山。時候不早了,大夥兒都早點睡,明日太陽升起就到了。”山為見他又咳,眉頭立馬皺了起來,趕緊催促回屋子去。
山為本隻留了兩個屋子,誰知泰逢将風羲回塞了進來,岱極隻能和長廉擠一個屋子。
他倆倒也是睡一個屋子習慣了。
“三年前聽水樓遇見,你就是這樣躺在我身邊。”岱極忽然說,“這三年,總覺得枕邊少了點什麼。”
長廉翻了個身側躺着,不想搭理他。
岱極見這個話題開啟失敗,隻能直奔主題:“你的傷還好吧?”
“沒什麼事,泰逢老頭瞎操心。”長廉說道。
岱極了解長廉這性格,向來是報喜不報憂。
“阿河。”岱極又喊了聲,又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隻能輕輕歎氣。
“在呢。”長廉又應了聲。
“睡了。”岱極終究無話說,隻能這麼道。
“嗯。”長廉輕聲應着,轉了回來,眼前的少年合眸躺着,眼睫微微顫着。長廉為他拉了被子,合眼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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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光線透過雲層落在飛舟之上,這時的視野就開闊了。
近處有個被濃霧法陣似的籠罩的地方,就是開陽。南邊橫有天山和太華山相接,縱有哀牢山,如此以高山割開了東夏和太華。北邊是雲中七城,八水相繞。
再往西北,隐隐可以看見不周一脈,即便在白天,那些純黑的山脈看起來也陰森至極。
長廉起了個大早,就為了看陽光刺破雲層。
風羲回把岱極喊了起來,扒着船邊緣往遠處望。
“你家在哪?”風羲回好奇問道。
岱極愣了愣,女孩看起來毫無惡意,隻是好奇,于是他放下戒備,回答道:“雲中。”
風羲回望了望,正面朝西,雲中應該在西北的位置,于是又拉着岱極往側面去,指着不周山脈與天山交界的平原說:“呐,那就是雲中!”
岱極自己其實能找到,但又不想壞了她興緻,于是問道:“那你家在哪呢?”
風羲回往後指了指:“這裡看不到涿光城啦!不過往北都是無啟的土地!”
這句話又讓岱極一怔,雲中夾在無啟、太華、東夏中間,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太華如今安穩了,卻也沒有将雲中要回去的想法。那麼當年也許是他們刻意放出去的雲中,又為了什麼呢?
風羲回當然不知道岱極腦瓜裡嗡嗡地想了這麼多,一看長廉也在,三兩步蹦到長廉面前,
正好山為正将也光蝶收回船艙。
這種小小的蝴蝶是太華飛舟在夜裡照明和引路的關鍵。即便親眼所見,長廉依然不敢相信。構成太華飛舟美景的白色絲帶,竟然可以立在他指尖。
“夜裡發光的就是這小東西?”風羲回摘了一隻立在指尖,也光蝶溫順,撲棱兩下翅膀便歇住了。
“飛舟巨大,也光蝶識路,也隻是聚在船邊引路。在下面看太華飛舟的暖黃色燈光其實還是燭火,若是明年有機會,你來船上看,就會發現其實是兩條光帶,上面是暖黃色燈火,下面是水藍色的也光蝶。”山為耐心解釋着,将十六骨竹籠放在船頭,也光蝶便乖乖飛進去,立在竹籠骨上。
“這麼小的也光蝶居然能引路千裡。”長廉感慨道。
山為應道:“也光蝶識路,大多時候也是歇在船上。傳說裡有太華人在東夏迷路了,在東夏找到隻也光蝶,就能帶着他回到故鄉。其實沒那麼神,也光蝶是搖光的産物,大多是也光蝶都會循着搖光去。”
“水光之城!”風羲回在書裡見過這個城市,但由于大興土木,他們水土流失嚴重,逐漸被荒漠吞噬,因為是也光蝶的故鄉,每到夜裡,整座城市都閃爍着溫柔的水藍色光,因此被稱作水光之城。
岱極聽說過“水光之城”的名号。但是這座城市每年都被太華内閣拿出來讨論,元老們想要放棄這座城市。岱極曾提出也光蝶是太華特色,幾乎是文化符号的存在。
但元老們不在乎。每年為了女娲留下來的法則支援他們的糧食是一筆巨大的開銷,也光蝶換一個地方也能養,若是實在養不了,沒了也就沒了。沒人在乎這座美麗的城市,元老們都盯緊了自己的錢袋和别人的錢袋。
而在長廉看來,這是附屬于太華的城市,他還沒有探索過的地方。
同一座城,對長廉而言是個風景地,對山為而言是貿易地,對風羲回來說是浪漫的地方,對岱極來說,是談判桌上的一枚棋。
猛地,也光蝶躁動地飛起,不願意進岱極的竹籃裡,似乎是有什麼幹擾。
山為順着長廉目光看過去,立馬回頭掌舵去了。太華飛舟精密的機關術能自動駕駛,但關鍵時候還是由人掌舵更靠譜。
那是開陽的大霧竟然升了起來,仿佛要将他們拽下去。
山為試着轉動船舵,但十分困難。
“先把風帆收起來!”山為大喊道。
夜晚的高空風格外大,即便是長廉和山為合力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降下帆來,收起風帆之後,飛舟忽然往下墜,放佛那裡有什麼東西吸引他一般。
山為還在船尾和船舵作鬥争,岱極看了一眼前方,大霧彌漫,隐約可見山體。
“棄船吧!”岱極對山為大喊,
“這可是我所有的心血!老子的全部身家都在這裡了!”山為吼起來就像山裡的老虎。此時老虎正用盡全力掌舵,青筋暴起。誰知下一刻,船舵的輪盤硬生生被他拔了下來。
“無論多少錢,我賠給你!”岱極見狀,勸道。
自從飛舟高度降低,周圍的霧氣就濃得讓人看不清前路,但霧濃或淡,總歸是如天上的雲一般,并無定數。
此刻濃霧稍散,長廉忽然發現舟頭的霧氣仿佛一個坐着的女人,甚至能從點霧氣裡看出萬千風情。
顯然其他人也發現這個鬼東西了,山為拔出了腰裡的巨劍對準霧氣砍過去,誰知那霧氣散開又聚攏,那女人就這麼站在船頭,腳尖剛一碰到甲闆,立刻往後倒去。
女人剛一離開他們的視線,飛舟立馬直直墜落向山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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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廉正思考如何安穩落地,憑他們的本事,人安穩落地并非難事,隻是山為的飛舟保不住了,但也别無他法。
此時風羲回跳上船頭,在這樣的強風裡她卻巋然不動。兩手分合間已是數個手印結下,空中的大霧迅速凝冰,很快飛舟在便在冰川上滑動,巨大的摩擦總算讓它的速度降了下來,最後撞上山體也隻是損傷了船頭。
很顯然,船頭沒法繼續使用了。
“它還在這裡。”鬥篷下的聲音很熟悉,是風羲回。
這些年長廉入夢便遇到當年的神仙,夢裡學盡了神遺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