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兵的前一天夜裡下了很大的雪,曹長卿獲準騎馬随行在衛起身邊。
那是衛起送他的名馬,渾身純黑長毛,在額前有一點白毛,養得油光水滑,膘肥體壯,是匹一等一的釣星烏馬,曹長卿給它起名“梅漆”。
衛起聽到這名字是眉頭微微皺起:“美妻?”
曹長卿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衛起想歪了,哈哈大笑。卻被衛起一巴掌拍在腦袋上。
梅漆上的曹長卿照例是一身白衣,連盔甲也沒帶,披了純黑的狐裘,跟在衛起身邊。
衛起撇了他一眼,黑發高束,發帶裡藏了雲中的藏藍流蘇,狐裘倒沒什麼特别,長安富貴家少爺常見的款式,狐尾的毛領也不張揚。說到底隻多了一個流蘇,還藏得隐蔽。但衛起還是罵了句:“花狐狸。”
衛起則禦馬跟在曹長卿後面,與公孫敖并排,看起來與常人無二。城下積了很厚的雪,大軍兵臨城下,城門緊閉,城樓上卻沒有守城的士兵。
衛起到了城門前不久。城樓上探出一個孱弱的身影。
那是十五歲的岱極。
衛起哈哈大笑,偌大一座城池,居然要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守麼?
“叫你們城主出來見我!”衛起大聲喊,像是在逗誰家小孩。
“我就是城主!”少年臉被凍得通紅,即便強裝鎮定,聲音裡還是止不住的顫抖。
“城樓下可是衛大将軍?!”那少年壯起膽子又問了句。
“是!”衛起遙遙回答他。
“聽聞衛大将軍仁義之師,能否答應我三件事?您若是做到了,今日我便為你開城門!”岱極大聲喊道。
“你說!”衛起來了興趣,逗小孩般回他。
“一不可殺老弱!二不可毀牧場!三不可絕丹水!”岱極大聲道。
聽到這話,曹長卿來了興趣,望向城樓上的少年,也是一身白衣。不同的是,那人一身白衣是因為隻剩了裡衣,并不是曹長卿這樣的花孔雀行為。
曹長卿定定地望着他,但少年的目光始終在衛起身上,看起來害怕極了。
曹長卿想,不可殺老弱,壯年人便能殺了麼?真是有些好笑。
随着衛起幹脆的一聲:“好!”
稷城的城門就這麼打開了。
城樓上的孱弱少年脫去上衣,赤足而出。在寒冬臘月裡凍得直哆嗦,卻将象征着稷城傳承的玉刀高高舉過頭頂,獻給衛起。
曹長卿這才發覺,少年身後盡是老弱,竟然沒有一個壯年人。
少年被凍得直發抖,嘴唇冷的發白,卻還死死咬住下唇。
“你今年多大了?”衛起接過玉刀,挑起他的下巴。
“十五。”岱極松開嘴唇,滲出血來。
“比你還小三歲。”衛起轉身都對曹長卿說。
岱極這才看清,衛大将軍身後竟然是個少年,那個近來名号已經傳遍雲中的天才,曹長卿。
“我十九了。”曹長卿固執地說,白帝此前總是以年齡太小不讓他參軍,因此他老是在自己虛歲上謊報一年。
曹長卿又是年末出生地,說起來過了這個月底他才18歲,卻固執地說自己十九了。
曹長卿說着下了馬,為那小孩披上狐裘,一時又找不到靴子,便想着拉他上馬。
今日大雪太厚了,按照傳統,城主得跟着衛起他們在雪地裡走上一圈。這麼厚的雪,看他被凍的樣子,怕是一圈還沒走完腿就廢了。
衛起一下子看出曹長卿的想法,揮手示意他停下。公孫敖也是跟在後面,是衛起身邊的老人了,一下明白過來衛起的想法,下馬給這少年手綁上了。
盡管衛起也不認為這樣的人對曹長卿能有威脅,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給他綁上了。
做完這一切衛起才示意,可以上馬了。
于是曹長卿把他抱到了自己的馬上,繞了稷城一圈,士兵四下站崗去了。
夜裡,在城主的房屋裡燃起火堆。那個少年城主穿了暖和的靴子和裘衣,被關在了廂房裡。
曹長卿貼在公孫敖旁邊,公孫敖則在那裡烤着城民送來的羊腿。曹長卿想了許久,終于對衛起說:“我們幫他們修修屋子吧。”
此語一出,震驚四座。
打仗,面對投降的城池,不殺人已經是最好的了,他還想幫他們修屋子?
“冬天太冷了,這裡又盡是老弱婦孺,我們一走,這裡就會被陛下派來的兵接管。他們決計不會管這裡的人的死活。”曹長卿又說。
“阿河,戰場上最忌諱的就是婦人之仁!不論他們自家的壯漢去了哪,臨走不知道修一下屋子麼?這不是你我該管的事。”衛起勸道。
曹長卿看着他的眼睛,許久才移開目光:“知道了。”
“阿河,再吃一塊。”公孫敖拿起羊腿肉對起身離開的曹長卿道。
曹長卿頭也不回:“不必了。”
待他走後,衛起忽然發覺:“肉是不是少了一塊?”
“沒有,我吃了。”公孫敖吃肉的間隙還回了他一句。
其實肉少不少哪是看得出來的,衛起這句問的是曹長卿拿走了肉,公孫敖護犢子護習慣了下意識替他背了這個鍋。
衛起起先還隻是懷疑自己看錯了,公孫敖一回答立馬就反應過來,就是被曹長卿順走了,他要拿去給那個小城主。
出了屋子拐進廂房,打點好守門的士兵,曹長卿進去了。
岱極縮在床上,裹着僵硬的被子直發抖,聽到聲響才探出被子看了一眼。月光透過窗戶紙落進來,借着月光他認出來人是白日裡跟在衛起身後的人。
“你是,曹将軍?”岱極怯懦地問了句,趕忙下床行禮。曹長卿這才看清,他左腳上居然還有腳鐐。
至于嗎,這麼小的孩子,又跑不了。
曹長卿腹诽。
“不要叫什麼将軍啦。”曹長卿說着,從懷裡掏出烤羊腿肉給他。
岱極看向羊腿的眼睛直冒光,卻還是不敢逾越,伸出的手又縮回來:“我,我不餓。”
曹長卿笑道:“那你留着,不過明早可就不好吃了。”
岱極看曹長卿無論如何都要留下這羊腿的樣子,才接過來。
很快就遇見了新的問題——沒有水,太幹了。
岱極很想開口問口水喝,卻又怕麻煩曹長卿,但肉是不能繼續吃了,隻能眼巴巴望着曹長卿。
曹長卿榆木腦袋轉了半天,才發覺是少了水。
這實在怪不得他,這人也就打仗靈活,平日衣食有人照顧着,自己完全弄不明白。
曹長卿溜出門的時候,看守門的兄弟又冷又凍,回來的時候除了茶水,還帶了塊肉。把兄弟招呼進去,又燃了炭盆。
那看門的叫劉大金,此時抱着羊肉吃得不亦樂乎。夜裡不宜飲濃茶,但拿一壺清水去也不像話,于是長廉僅僅撒了一點點茶葉。可即便是這樣清的茶湯,依然掩飾不住裡面的苦澀。
而這還是城主府的茶。
其實即便沒有東夏人的入侵,稷城,也已經窮途末路了。
“老大,軍中兄弟都說,跟你混,有前途!”劉大金懂事,知道吃着東西要拍馬屁。
“别拍馬屁了。外面冷吧/這屋裡正好兩張床。等會衛将軍肯定要裝路過來看一眼,你等他看完就進來睡下。”曹長卿安排道。
說是床,其實不過是兩塊木闆搭在四個木頭樁子上,鋪了薄薄的被褥罷了。但總比站在外面挨凍好。
劉大金看向曹長卿的眼裡滿是感激,認準了這輩子要跟定這個主子!
岱極在旁邊一言不發,隻是木然的烤火。
曹長卿又貼近劉大金悄聲道:“這小孩看起來身體不太好,你夜裡盯着點,明兒事還多呢,别叫他死了。”
劉大金拍着胸脯保證,明兒這小孩一定活蹦亂跳的。
曹長卿這才站起身準備走了,臨走還不忘囑咐:“夜裡窗戶留個縫,别被煙熏死了。明早起早一點站崗,别被衛将軍逮到。”
“遵命!”劉大金樂呵地起身送走曹長卿。
岱極見狀也想起身,誰知被腳鐐束縛着走不遠,隻能呆站着看曹長卿離開。
曹長卿回身關門時見他站着,又催促道:“趕緊睡覺去吧,明兒事情很多的。”
岱極就這麼看着那扇門在自己眼前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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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次日清晨,城門口聚了一群人。
曹長卿帶了公孫敖趕過去,一看是那裡堆了一堆炭。也不是什麼精碳,不過是農戶練的粗碳,不明白聚在這裡做什麼。
“怎麼了?”曹長卿率先問道。
昨夜守門的人說道:“大冬天的,這裡木炭少得可憐。昨夜裡燃的柴火,應該隻夠支撐到今天早上,但是你看這裡多出來了這麼多……是夜色裡一個老婦送來的,說怕我們冷。”
曹長卿不解,按理他們是入侵者,稷城人該恨他們才是。投降是因為城裡無壯丁,那送碳火做什麼?
“老人的家裡有孩子在外面征戰,夜裡也得守着。興許是看着這裡的将士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因此送了碳火?”公孫敖猜測道。
這時衛起也過來了,守城的士兵将昨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與他。
衛起沉思片刻,道:“今日是什麼安排來着?”
“清點城内的東西。”曹長卿擺擺手,看向一窮二白的平民和破敗的屋子:“你看需要清點麼,都在這了。”
衛起便笑起來:“那幫着百姓修補修補屋子,許多人家還漏着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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