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光影昏聩,谷中弟子先前已為此人簡單做了處理,将血止住。他傷勢實在不容樂觀,除卻體内的毒,還折了一條腿,背上鞭傷縱橫交錯,應當是法器使然,深能見骨,全與衣物黏連到一塊了。
縱然沈長微江湖行醫多年,重傷如此之人也是前所未見,隻恐怕醒來也是廢人一個。
他歎了口氣,三指扣住那人手腕,屏息凝神,身旁有微光瑩瑩泛起。幾刻鐘後,那人指節處的細小血洞竟然滲出黑色血液來,空氣中随即彌漫起濃重的腥氣,還摻雜着一股不可言說的死魚爛蝦的惡臭。
青衣弟子一時難忍,忙用衣袖掩住口鼻,将攏起的廟門大開了些。他回頭,隻見他那受人愛戴的小師叔正将三四顆說不上名來的藥丹一股腦塞進了地上橫躺之人的口中,驚得不自覺長大了嘴巴,再度吸進了幾口腥氣。
差點又要吐。
而小師叔面色不改,動作利落,捏住那人下巴向上一擡,接着對準其咽喉處打出一道清氣,不多時,地上的人又嘔處一大口黑血來,腦袋一歪,濃稠的血液一部分掉落在地,另一部分盡數噴濺到了小師叔的衣襟上,令他深深皺眉。
小師叔有嚴重的潔癖,向來為谷中人所知曉,弟子方才攢着那張淨身符沒用,見此情景,趕忙沖上前去,撕開符紙——
卻沒料想自己過于激動,力道把控不佳,一巴掌拍到了小師叔額頭上。
小師叔剛松開的眉頭又擰緊了,甚至比剛才更緊,擰成了一個“川”。
弟子秉持着為人醫者的專業素養,沒在此時駭得驚聲尖叫出來,隻是漲紅了臉:“對對對不起師叔,我,我不是故意的……”
“呵呵。”
小師叔笑了一下,眉目舒展,明眸善睐,不愧是人見人愛的小師叔。
弟子忽然覺得後背湧上一股寒意。大概是從門外刮進來的風。
“沒事,我沒怪你。”
沈長微說完,示意他過來幫忙打個下手,從随身攜帶的藥箱裡翻出來一把醫剪子,小心翼翼處理起臂膀處的傷口來。
眼見弟子理好醫箱又傻愣愣地退到一旁,他微不可聞地歎口氣,無奈道:“還不上來幫着點,替我将接骨膏敷到他腿上,再拿杉籬固定了。”
“哦,哦,好的。”
沈長微第一次如此共情自己的師兄,倘若人人如此,他們良藥谷的希望在哪裡?未來又在哪裡?
趁着休息的空檔,弟子鬥膽開口問道:“師叔,您先前給他塞得什麼藥,怎能一口氣喂如此之多,他身上這毒…是都解了嗎?”
“做夢呢,以為我是太上老君?”沈長微滿臉慈愛地看着這倒黴孩子,“一顆迷丸,兩粒扼毒丹,藥效不重疊,無所謂,但你們别學。”
“哦……但是為什麼啊?”
沈長微又想給他一個腦瓜崩:“什麼為什麼,想等着不小心把人治出毛病了還是快治死了再請師父去擦屁股?”
“凡人小病對你們來說是不難,但若遇上修者,先掂量掂量自己再出手,成嗎?”
弟子垂頭:“師叔教訓的是。”
待到處理好後背的鞭傷,外邊天色已經全然暗了,雨不止何時停下。沈長微這才想起來應當早些派人下山雇幾個轎夫把他擡下去安頓,不由得有些懊惱。
這下可好,今夜不得不在這老廟将就了。
思來想去,他站起來,不死心地問弟子道:“這個時辰,還能找着人來擡他下山嗎?”
青衣弟子撓撓頭:“我聽聞卓山一帶,人間朝廷不設宵禁,應當是行的吧……不過這價錢,恐怕咱們難以擔負。”
“唉——治病以外的銀錢當然他自己付啊,看他衣着不像是窮苦人家出身,還是個修者,醒來估計又是大麻煩一個,隻盼他日後别恩将仇報了。”沈長微伸伸胳膊,繼續道,“他體内這毒我聞所未聞,似乎與北疆蟲蠱有幾分相像,不曉得又要讓你師父掏出來多稀罕的藥材,還不一定能藥到病除。”
良藥谷一直以靈藥買賣為營生,問診時若是尋常藥材,順手也便給了,但要遇上什麼疑難雜症,給出的藥方仍需患者自負。
“那我現在便下山尋人,師叔您先在此處歇着。”弟子說完便跑沒了影。
沈長微慨歎道:“總算懂點事了。”
久跪勞神,他忍着心痛又用掉一張淨身符,打算出門透透氣,剛邁出步子,不慎踩到那人被剪成了碎布的下裳,腳尖碰上一硬物,他腳步一頓,蹲下身來挑開那塊布,露出來一塊方形的玉佩。
玄玉門。
沈長微呼吸一滞,眉梢微沉,将那玉佩拿起來,拂去表面塵土,翻了個面。
“明燭”
白玉正當中的人名處裂開一條口子,外溢一股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