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打進宮後,孫甯馨便很少做夢,這深宮六院,紅牆碧瓦實在是困得她日日難眠,而這一次卻久違的入夢,迷迷糊糊之間,竟生出一種莊公夢蝶之感。
夢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曾經外祖家她住的那間暖閣,處處都是她熟悉的雕花長廊,風水庭院,她擡腳走過一處小門,正打算掀起門上的桃紅撒花軟簾,卻不過才剛剛掀起一角,就忽聽得裡面有人聲音朗朗道:
“夾竹桃别名柳葉桃,以葉入藥,四季皆可采”。
“中毒症狀,先出現頭痛,頭暈,惡心,嘔吐,腹痛,腹瀉,煩躁,說胡話,其後……”。
“其後,其後什麼”?屋裡軟榻上一八九歲大的少女将手肘抵在方案上,露出一截戴銀镯的皓腕,看着背不出來的男童嘻嘻笑問。
孫甯馨眼前蓦然浮現出男童被打斷後,羞惱的撇起嘴角,眉眼緊皺的模樣。
“怎麼,背不出來,還說你不得了”?少女也不快活起來,話語之間透露出幾分蠻橫。
“那你倒是接着背呀”?男童說着賭氣似地把《藥典》放在花梨大理石大案上。
少女冷哼一聲,搭在半空中的腳來回輕擺,歪着頭思索了一下,緩緩道:“四肢冰冷而有汗,臉色蒼白,脈搏不規則,瞳孔散大,痙攣昏迷,繼而心跳停止。”
語罷,簾外的孫甯馨已是滿臉淚痕,她努力克制住心底的悸動,迫使自己不去掀開簾子,隻聽得屋裡傳來外祖父渾厚的笑聲說:“嗯,甯馨兒背的不錯”!說完,轉頭語氣不滿的批評男童,“利貞,倘若《藥典》連個女娃娃都背不過,又如何才能行醫呢”?
是啊,葉祿·利貞這時候不應該在江南藥館行醫,又怎麼會出現在這深宮大院裡呢?
夢中孫甯馨正思索着想要掀簾再看,卻不料耳邊突然炸起一聲響徹雲霄的驚雷,她陡然睜開眼,才發現原來是自己斜倚在軟
榻上睡着了,竟夢到了小時候在江南的光景。
她還記得8歲那年,父親來江南接她,與外祖父、舅母舅父同坐在正堂上,彼時她懂事的低頭站在父親身後,心中卻萦繞着一股說不清的情愫,隻聽得舅母把利貞叫到身邊打趣問:“利貞,等你長大,把甯馨兒嫁給你,你可願”?
可直到她哭着上船之前,他卻始終用牙緊咬住下唇,堅毅的不發一言。
利貞自小便不喜她,她是知道的,卻不想他入宮成為勤政殿禦前帶刀侍衛,竟也沒有來信同她講一聲。
窗外面目猙獰的閃電自裂空中蹦出,伴随着轟鳴的雷聲在烏雲中沉悶又遲鈍的來回滾動,卉兒端着藥進來時,隻見孫甯馨一個人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陰天出神。
“變天了”。孫甯馨道,皇上怕最多也就隻這幾月的光景,真說不準什麼時候這後宮的天也就跟着變了。
“是啊”,卉兒聽不出她話中的“一語雙關”之意,隻手快地将藥碗放在小幾上後,便立馬探身将支窗的叉竿取了下來,嘴裡還不住地念叨着:“小主身體剛好,不宜坐在這風口處“。
孫甯馨将藥碗端起來,笑笑:“估計是一會兒要下雨,屋子裡實在是悶得慌,開一小會兒,應當也不礙事”。
卉兒卻闆着臉,一本正經地說:“這秋天的風最是襲人的時候,馬虎不得,小主病剛剛有些起色,還需要多當心才是。”
到底還是憐惜她這幾日來的操勞奔波,孫甯馨也不扭捏,仰頭将藥一飲而盡。
卉兒眼疾手快的塞給她一口蜜餞。
頓時絲絲甜意便合着津液在整個口腔中四散開來,将先前藥味的苦意壓下,綿實的果肉在唇齒間被碾開,漫出果肉自帶的清香。
孫甯馨爽快的眼睛都眯了起來,要知道,這麼好吃的蜜餞,除了剛進宮那會兒還用過幾回,就再也沒見過了。
正想着,孫甯馨心頭一頓,擡眼看去,卉兒正淺笑着拿香箸輕撥案上鑄銅圓形香爐的裡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