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晃眼,崔述迷迷糊糊地逆着光看了半日,也沒能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樣,隻能隐約辨出來是個女子的身形。
周纓解下腰間水囊,遞到他面前。
他嘗試着擡動右手,發覺完全不能動作,隻能再去試左手,卻也隻能微微擡高兩寸就失力墜下。
周纓隻好拔掉木塞,蹲身将水囊送至他嘴邊,傾斜着喂給他。
凍得狠了,咽水不及,溫水堵在喉間,激得他嗆咳起來。
周纓收回手,平靜地審視着他。
這陣咳嗽來勢洶洶,崔述煞白的面上浮起一陣潮紅,脖頸上青筋突起,帶動着整個身子一顫一顫。
曠野裡,鐐铐帶起的“叮叮”聲不絕于耳。
他的下颌過于消瘦,周纓伸手,就着從他側頰上滑落的清水,将他下巴上那道血漬擦淨,露出利落的線條來。
崔述的目光随着她的動作緩緩聚焦在她臉上,并未憶起早間鎮上的倉促一面,亦不知她心内其實已百轉千回過數次,隻覺她此刻神色平靜,沒有半分遇見落單囚犯的慌張。他沉默片刻,道:“感謝姑娘搭救。”
鐐铐将他必惹麻煩的身份暴露無疑,常人避之不及才是常态,可眼下處境,有人相助自然更好不過,崔述略一忖度,開門見山道:“在下家資尚可,逢此意外,家人必然全力找尋。等尋到此處,必以重金相酬,還望姑娘助人到底。”
這和她起先的推測倒相差無幾,周纓起身走開兩步,沉默不語。
曠野空渺,落針可聞。
锒铛入獄,身無他物,就算此女愛财且不怕事,相信他的幾率也不過十之一二。
唯一可以說動的她不過是,他現下行動困難,可為她所制,若無人前來兌諾,她尚有籌碼,至少可以順利将他移交官府,保自個兒不受牽連。
她既沒有立刻拒絕,便有貪财涉險之心,崔述的視線跟随着她走動的身影,耐心地等待她的答案。
久不動作,黑豆以為他再度暈厥過去,又過來蹭了蹭他的臉。
濕漉黏膩的觸感令他身子一僵,他遲疑着看過去。
曠野裡又呼呼地刮起風來,黑豆黢黑的毛發被吹得根根分明地立起,亮汪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他不禁樂道:“是你啊,小家夥。”
周纓看過來,見他正努力地擡起左手,試圖去逗弄黑豆,心下微動。
“押解你的人會追來嗎?”
聞她猝然發問,崔述微愣,垂下将将擡起的左手,順着她的問話回答:“會。我被判流刑,押送我的是平山縣的官差,将送我去明州府,囚犯半途失蹤,必然要找,至少要走走過場,否則難以交差。”
沒料到他竟會答得這樣坦誠,周纓微怔片刻,追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摔下來的?”
崔述掩下心中的詫異,再端量了她一眼。
她穿一身淡藍色的粗布襖子,冬衣厚實,顯得身軀有些臃腫,然而一張臉卻是清瘦的,頭發束成兩股搭在肩側,清秀的五官尚未完全長開,确實是一個年紀不大涉世未深的農家女的模樣,看不出絲毫破綻。
“申時末。”
周纓仰頭辨了眼日頭,确認時間還充足,接問道:“你犯的是什麼罪,官府是不是一定要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才會罷休?”
“不會。流放途中自來死傷不在少數,若遍尋不獲,也隻能按實奏報。”
聽聞如此答案,周纓指着上方的墜崖之地說:“從崖上你們所走的那條小路下到這裡,隻能繞道山腳的趙家村,平時需要一個半時辰。丢了犯人,情況緊急,想必動作會快些,”她頓了頓,同他确認,“你方才所說的報酬,可作數?”
此女雖手無寸鐵,但勝在熟悉地形,又思路清晰,崔述心知可靠,應道:“自然。”
“好。”周纓簡短地應了一聲,屈身來扶他,“剩的時間不多,你還走得動嗎?”
崔述再試了一試,老實道:“右腿尚有知覺。”
周纓将來時所帶的榆木棍給他做支撐,扶他起身,又繞到他左側,将他大半個身子壓在自個兒肩上,扶着他往方才避風的崖壁後走去。
積雪厚重,周纓帶着他行得艱難,一刻鐘後,方走到崖壁後一處狹窄的平台上。
周纓讓他扶着石塊借力,自個兒則從背簍中拿出柴刀,摸索着将刀送進一條狹窄的石隙中。
折騰半晌,石闆仰面倒來,周纓靈巧避開,拿刀背在洞壁上拍打了幾下,又探頭進去查看了半晌,退出來對他說:“有點窄,但還算幹燥,勉強可以躲一陣。”
崔述點頭。
周纓扶着他進入逼仄的石洞中。
“這時節沒有蟲蟻,你安生待着,等官府的人走後我來接你。”
周纓話說得簡短,說完便要去抱那封口的石闆,崔述喚住她:“等等。”
周纓頓住動作,略想了一想,将手中的柴刀放入洞中:“你方才親眼看到了,這種洞口沒法封死,即便我将你扔在這兒不管,等你力氣恢複以後,也可憑這刀想辦法出來。”
見他不出聲,她遲疑片刻,将身上的襖子脫下來墊在他背後,使他既能靠在石壁上省力,又不至于被石塊凍傷:“若我報官,你可以拿此物向官府告發,你我其實是同夥,隻是我因為怕事臨時變卦改了說法。”
為省時間,她語速極快,說完問他:“我可以繼續了?”
崔述聽她交代完這一長串,原本再度微擡的左手悄然垂落身側,腕間寒芒一閃而過掩入袖中,問道:“需不需要我教你如何避開搜查?”
“不用,這地兒我比你熟。”周纓隻作沒有看到他的動作,将腰間水囊解下,塞進他懷中。
石闆落下,隔絕所有光線,洞穴内漆黑一片,崔述被這動靜激起的粉塵嗆住,輕微咳嗽起來。
周纓沒等裡頭消停,用木棍将洞穴四周敲打嚴實,捧雪草草遮掩了一遍,四下掃視一周,見無異樣,背起背簍沿小道快速趕回家。
杜氏在屋内聽到外頭的動靜,嘀嘀咕咕地不知說些什麼。
周纓快速熱好飯菜端進屋,邊替她添炭邊叮囑她:“阿娘,我再出去一趟,你先吃,我晚點回來收拾。”
說完兩步拐進自個兒房間,拽出一件平素舍不得穿的半舊棉襖套上,又找出一把夏日裡用的曬谷耙和一隻簸箕,帶上籬笆院門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