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無燈,那雙眸子裡的光亮卻清晰可見,滿是戒備。
周纓心一沉,頗有些不敢與他對視。
隻是制住自己的那隻手燙得實在是厲害,她遲疑片刻,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你燒得太厲害了,需要盡快喝藥。”
腕上的力蓦然一松,周纓看過去,見他又已昏睡過去,心下微松,替他拭去額間的汗,退出門來。
她到廚房翻揀出來個耳朵磕壞了一角的瓦罐涮洗幹淨,将一劑風寒藥倒進去,加好水,又尋來一隻裂了縫的舊爐,生火引燃柴禾,将藥罐放置穩當,用蒲扇扇起風來,将火燒得極旺。
沒有煙道通往屋外,整間屋子都彌散着青煙,她被嗆得不輕,時不時地咳上一聲。
天色稍晚,杜氏還不曾吃上午飯,想來已餓得厲害,火勢一起,周纓趕緊将爐中的柴添好,拿上鐮刀往屋外菜地去。
冬日裡蔬菜種類本就不多,況今年天怪得緊,持續大雪,青菜早就被雪打得蔫蔫兒的,地裡隻剩下幾個蘿蔔,周纓挑挑揀揀拔了個個頭最大的回來,在廊下将蔫葉兒削下來,拿到後院扔到雞圈,回到廚房開始做飯。
一道炒肉,一道蘿蔔炖骨頭。
周纓将菜分成兩半,一半放在竈台上煨着,一半端至杜氏房中,笑着同她說話:“阿娘,我今日回來晚了,對不住。你餓壞了吧?”
瘦弱的婦人在朦胧的光影中歪頭看她,渾渾噩噩地喊餓。
周纓心頭一酸,原本還想讓她單獨吃,自個兒去照看崔述,此時卻無論如何邁不出腳了,隻好道:“阿娘,對不住,我剛誤了時辰,快來吃。”
今日難得有肉,菜香四溢,杜氏拿起勺子,自顧自地吃起來。
心中惦記着另一頭,周纓神思恍惚,夾了幾次菜都空手而返,自個兒卻并未察覺,徑直将空空如也的筷子送入嘴中,甚至還無意識地咀嚼了幾下。
杜氏奇怪地看了好幾眼,周纓回過神來,見她不吃,主動替她夾菜,笑着同她說:“多吃點。”
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卻令杜氏臉上血色急褪,神色惶惶地僵直着身子不敢動作,口中連連應道:“我吃,我吃,我吃。”
周纓倉皇放筷,放低聲音輕哄:“阿娘,對不住,我沒有吓你,我不給你夾菜了,你不愛吃的話就不吃,别逼自己。”
杜氏恍若未聞,将碗中所剩食物三口并作兩口扒完,嚼也不嚼徑直吞下,瑟縮着坐在一旁,握着筷子不敢放下。
“阿娘,不吃了不吃了,别怕啊。”周纓邊輕聲安撫她,邊用巧力将筷子從她緊握的右手中抽出。
怕再次無意識地驚吓到她,周纓也不敢繼續停留,趕緊端着小幾離開,出門時回看,見杜氏仍然蜷縮着身子,鼻尖沒忍住一酸,強忍着回到廚房。
阿娘受此地所困,日夜緊繃,境況越來越不好,必須要盡早離開。
她迫自己迅速平複,一邊照看爐中火候,一邊将先前剔下來的鮮肉肉皮切成小塊,熬出小半碗油,再将熬幹的肉皮剁成碎塊,拌在米糠和菜湯裡攪勻。
黑豆早就急不可耐地在她腳邊不停地打着轉兒,見她不動,乖乖退開幾步,眼巴巴地等着,等周纓将食物倒入它的碗中,才急奔過來,狼吞虎咽起來。
周纓不自覺地一笑,從方才的愁緒中解脫出來,自言自語道:“跟着我真是委屈你了,我瞧人家江老闆家的狗頓頓都能吃上肉呢。不過屋裡那位要真是個财神爺呢,等拿到銀子我一定多買些肉給你吃。”說罷拿着碗回到廚房,見藥已經熬好,倒入碗中晾了一陣,等溫度合适了,端至屋裡,強行将崔述喚醒。
崔述燒得迷迷瞪瞪,勉強睜開眼來,聽見周纓問他:“能喝藥嗎?”
“可以。”他聲兒極弱。
周纓将他扶着靠坐起來,拿勺将藥喂給他。
體力不支,崔述喝得極慢,一勺藥也要喝上兩口才能咽完。
周纓心裡焦急,但面上不顯,耐心地将這碗藥慢慢喂給他。
等他喝完藥,周纓扶他歇下,退出門來,看着紛飛的夜雪,暗暗歎了口氣。
一整日沒吃飯,她其實餓得厲害,卻沒什麼胃口,搛了兩塊蘿蔔并榨菜下飯,吃了小半碗便再咽不下去,隻好又坐到竈下熬起藥來。
再擡頭往外看時,天色濃如潑墨,這才驚覺已又過了一個時辰。
周纓回到隔壁,見藥效尚可,崔述已褪了高熱,燙得不再那麼厲害,頓時長舒一口氣。
崔述迷糊間睜眼來看她,聽見她問:“燒退了些,現在吃得下東西嗎?”
崔述比先前清醒不少,身子也不再那麼乏力,慢慢撐着坐起來,同她道:“可以。”
周纓端來飯菜放在小桌上:“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晚些再喝一服藥。”
右手行動不便,周纓給他的是把湯匙,崔述用湯匙舀了一塊蘿蔔,細嚼慢咽地吃完,又擡頭看她:“多謝。”
“不必客氣。”
崔述不再出聲,安安靜靜地填飽肚子。
煨久了的菜味道自然不佳,何況對于患病之人而言,這肉微有些油膩,米飯也糙得厲害,但市井小民一年恐怕也難吃上幾次肉,這顯然已是這個貧寒之家最拿得出手的食物了,他強忍住胃裡的惡心,就着菜吃完小半碗飯,同周纓道:“夠了。”
“就吃這麼點兒?是不是還不舒服得厲害?”
莊稼人飯量都大,兩碗飯見底不帶飽的,家家戶戶常年地裡收回的稻谷都不夠吃,周纓頭一回見這麼慢吞吞吃飯,飯量還不及黑豆的男人,多看了他幾眼,确認他是真的沒有食欲,才過來收碗。
她手剛觸及瓷碗,屋外一聲大嗓門兒傳進來——“阿纓”。
周纓手一頓,順勢将碗重新擱回桌上。
腳步聲停在門口,緊接着門被推動了一下,那聲音疑惑得緊:“既點着燈沒睡,怎麼不應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