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再次自他齒間隐隐溢出。
周纓看他一眼,将熏籠上烘着的一張布巾遞給他,叫他咬着。
崔述沒有忸怩,坦然照做。
這回沒了顧忌,周纓用盡全力往下一敲,鎖扣應聲彈開,繃到牆上又彈回來落到地上,鎖鍊則從木樁上滑落至地上。
崔述左手被震得麻木不堪,半天沒有動作,好在有布料護着腕骨,尚不至于血肉模糊。
周纓看向他右手,遲疑了下,征求他的意見:“我不知道你家人什麼時候能來,你右手有傷,強行開鎖會傷得更重,後面會怎樣我也不敢保證。你自己選吧,是等還是砸。”
“開吧。”
他沒有給自己留任何猶豫的時間。
周纓并不意外,自行将他動作困難的右手換過來放好,因方才消耗了太多力氣,這回重複了四次,方見鎖扣有松動的迹象。
即将重獲自由,崔述不見多大反應,倒是周纓面露欣喜。
她剛動了動唇,還未及出聲,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闆聲。
周纓拿着斧子的手顫了下,正要開口,門口傳來一個焦急的女聲:“楊泰,快開門!”
周纓手上一松,斧子滑落在地。
“你又打人了是不是?那是你女兒,你混賬!”門後的聲音越發焦灼。
黑豆蹿到門口,前爪不停地在門闆上扒來扒去,帶出刺耳聲響。
周纓似乎還沒從這巨大的沖擊中回過神,茫然地看着門闆。
“杳杳,杳杳……”門後傳來斷斷續續的絕望的啜泣聲,“我跟你回去,你别打她了。”
周纓起得急,擡腳時絆倒了木樁,踉跄了下。
她試圖用腳撥開堵門用的木柴,然而腳上莫名乏力,隻能蹲下身用手去扒。
門剛松動一線,一股大力從門後傳來,将她撞倒在地。
杜氏急急沖進來,看見她跌坐在地,連忙跪倒,将她擁進懷裡,左瞧右看,哭着問她:“他又打你了是不是?”
周纓坐穩身子,神思慢慢回正,扶住杜氏的肩,使勁晃了幾下,逼她清醒:“阿娘,你看清楚,我都長這麼大了,他也已經死了!”
杜氏茫然擡頭,環視四周,瞧見坐在竈下的崔述,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恍惚地呢喃道:“不是他,對,不是他,他沒這麼瘦。”
周纓看着她這副樣子,悲從中來,左手抱住她,将頭抵在她額間,右手在她後頸上輕拍,放低聲音安撫她:“阿娘,沒事了,他死了,放心。”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杜氏懵懂重複。
周纓扶住門框站起來,将杜氏扶起,攙着她回到榻上,花了很長時間才将她安撫好。
看着榻上昏睡過去的婦人,周纓鼻尖一酸。
她已經記不清楚,有多久沒有聽到過阿娘說這麼多話了。
她站在原處,注視了杜氏許久,方長吸了口氣,腳步沉重地出了門。
天色大白,周纓看着白茫茫的雪地,吸了吸鼻子,掩住所有情緒,沉默着回到廚房。
崔述仍安靜地坐在竈下,見她進來,似乎想說句什麼,動了動唇,又終是一個字都沒有說。
周纓将門重新堵死,将已經燒沸的水壺提下來擱至一側,倒出一杯晾着,問他:“還受得住麼?”
見他點頭,周纓坐回原位,将方才絆倒的木樁重新固定住,聲音比方才要冷上三分:“繼續吧。”
崔述遲疑了下,說:“改日吧。”
“我喂她吃了藥,會昏睡上幾個時辰。”周纓指了指木樁,冷靜地道,“今日雪大,應當沒人出門,這聲音不會引人過來。何況馬上就要成了,一次解決吧,不必再拖。”
崔述略一思忖,任由她如先前一般,鑿開鎖環。
周纓将那條沉甸甸的鐐铐藏好,感慨道:“還好不是死鐐。”
這本是她可以用來牽制他的物件,于她獲取酬勞亦有幾分保障。崔述問她:“怎麼突然想到這個?本不必廢這個勁的。”
周纓看向他腕間,流放之途山高水迢,整日間牽扯摩擦,那裡已皮開肉綻,潰爛可見腕骨,任何動作恐怕都會牽出鑽心的疼。
她垂下眼眸,昨夜腳下這方泥地上,有他用不太習慣的左手勉強寫成的“纓”字,有點像她小時候在阿娘桌上偷看來的模樣。
“你也不容易。”她随口一答,将爐中之火添了一道,放好藥罐,問他,“燒退完了?”
其實還在斷斷續續的低燒,但他自認為不大礙事,所以點了點頭。
周纓本想換副治外傷的藥,想了一想,還是又加了副傷寒藥來煎,想再鞏固一下藥效,怕後面又反複再燒起來。
她執瓢慢慢注水浸沒藥材,一擡頭見崔述仍舊看着她,猶疑了下,問:“有話要問?”
崔述點頭。
周纓想了想,猜出他仍舊執著于方才那一問,想知曉她為何沒有探問清楚緣由就肯助他恢複自由,于是指向門口:“瞧見剛剛那人了嗎?我阿娘,瘋瘋癫癫的。”
她将晾好的溫水遞給他,停頓了很長一陣,才接道:“我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瘋的。”
她的語氣不無黯然:
“現在學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