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壓山,除了貼地穿行的凜風呼嘯而過,幾乎聽不到任何别的聲響。
竈膛中的炭火明明滅滅,映得周纓的臉龐紅了又暗,暗了又明。
“所以,不說就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周纓添了一把柴,火苗兩下蹿起來半人高,垂落的幾绺鬓發被燎出焦糊的味道。
她站直身子避開,手指拈上被火舌舔過的蜷曲發梢,不無可惜地看了一眼,在畢畢剝剝的幹柴燃燒聲中,很輕聲地歎了一句:“不知道也不會怎樣。”說罷将方才怕傷着他而取下的銀針遞還給他,起身從後門出去。
崔述将銀針藏回袖間,注視着她的背影,沉思良久。
明明看着極伶仃的一把弱骨,做起事來卻是與之并不相稱的麻利和果斷。
說起話來,更叫人聽出一股子不顯的倔性。
周纓不知在後頭做些什麼,半天沒有回來,隻聽得“咚咚”之聲藏于蕭索寒風中,斷斷續續地傳進來。
崔述也不曾起身去窺探,隻安靜地坐在竈後,看着火光微微發怔。
本就傷痕累累的手腕受了方才那一通罪,此刻傷上加傷,正緩緩滲着血。
他将手腕舉至火苗上方,平靜地看着腕上血迹蜿蜒墜向火堆,驚起輕微的“滋滋”聲響。
直至木門“嘎吱”聲起,将他從這鈍痛中喚醒。
他一擡眸,便撞上了一雙蘊着薄怒的眼。
“你在幹什麼?”
崔述下意識地将手一縮,才反應過來自己原本不必對她生懼,于是平聲應道:“一時失神,無礙的。”
周纓冷聲叱道:“你便是尋死也同我沒什麼關系。隻是能不能不要跟尊大佛似的,火都快熄了,不知道搭把手麼?”
崔述低頭看去,木柴果然已燒完了大半,淩亂地散在各處,火勢聚不到一處,藥罐中“噗噗”的沸騰聲較先前安靜上不少,他說完抱歉,試圖傾身将藥罐取下。
他手不便,這事做起來困難,周纓驚覺自個兒這通脾氣發得莫名,走近端起藥罐,等他幫忙将散落的木柴堆好後,重新放回爐上,再轉去竈後打來一盆溫水放在火堆旁,又折返拿着個白瓷碗與土陶罐過來,在他身旁坐下。
這個角度,她眼角的一抹微紅恰恰暴露在崔述視線中。
崔述低頭看向火堆,佯作不知。
周纓将手中的絹布絞成幾段,取過碗中泥濘的一團放至布料中間,用竹篾細細攤平。
清淺的藥香鑽入鼻尖,崔述垂眸,将周纓被染綠的指尖收入眼中,聽她冷硬地喚他:“手拿過來。”
“好。”崔述應下,将左手拿至身前。
周纓握住他的左手,拇指按在他中指指骨上,專注地判斷着傷勢。
将将才碰過冷水,周纓的手指冰冰涼涼的,貼在他掌心,叫他無端生出一種錯覺。
就像是握着一枝郊野凍草。
觸感冰冷、孱弱,細品卻能發覺隐匿于其間的綿長生氣。
周纓将他的手仔細地翻看了一遍,而後擰幹帕子,輕輕觸上他的手腕。
崔述輕“嘶”一聲。
周纓克制着方才被杜氏激起的情緒,手上動作更加輕柔,将他腕間的塵灰和血漬一并擦拭幹淨。
巾帕重浸于水,迅疾洇染上一層血色。
周纓取下土陶罐上的泥封,用竹制酒提舀出一勺酒,重新搭住崔述修長的中指,将藥酒緩緩淋至傷處。
“自家泡的藥酒,性烈,忍着些。”
她做事極認真,将他手翻過來,再去澆他手腕内側的患處,全程埋首細看,不曾分心。
濁酒從酒提中成線注下,宛若晃動的珠簾,崔述抿唇忍住這纏綿不休的痛感,視線不免有些恍惚,順着這流動的珠簾往下看,定在周纓那幾绺被火舌燎得有些發黃的彎發上。
這視線未曾遮掩,周纓有所察覺,手上動作微頓,又若無其事地将酒提放回罐中,側身取回絹布,将搗碎的藥草敷在他腕上,纏繞兩圈,打好結扣。
“鎮上的大夫醫術普通,治治普通外傷應當還行,你這右手養上幾日應該也能動了。但腿恐怕傷得重,”她默了片刻,方說,“官差還沒走,請大夫過來太冒險了,可這麼拖着也不是辦法,你自己怎麼想?”
似是沒料到她會這樣說,崔述直視着她的眼睛,靜靜地看了片刻,眨也未眨。
周纓恍若未覺,沉默着攤開又一塊長條狀的絹布,重複着先前的動作,将搗碎的草藥放進去,伸手捉過他的右手,右手撫上酒提的長柄。
扣住他手腕的一瞬,周纓擡頭迎上他仍未收回的目光,語氣坦然:“怎麼?”
“是在下失禮,還請見諒。”崔述歉然。
周纓一般是不大接他這樣的客套話的,這回卻道:“不必這麼客氣。”
“我不覺得我在做善事,拿人錢财替人消災而已,你也不必覺得欠我什麼。”她頓了一頓,接道,“我這人慣來拎得清,報酬和情分,隻得一樣已經極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