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纓從懷中取出一張面值十兩的銀票遞給那人,請他務必收下:“叔公,家裡事情雜,就我一個人,多有抽不開身的時候,銀錢的事勞您多費心。”
族長又問周纓:“族裡的人來幫忙,吃不吃飯都是該的。重點還是你娘的身後事,人死不能複生,況時日已久,還是當盡快入土為安,你如何考慮?你一個孤女,若叫你自個兒來操辦也是惹人笑話,我安排你族兄來搭把手如何?”
“阿娘走的不太平,還是按習俗辦,去去祟氣,也好往生。”周纓避而不答,隻說,“道場少不得,這事勞太爺操心。”
族長領悟到她的意思,女子出面操持白事雖于俗不合,但她家畢竟情況特殊,若叫旁人來幫忙也未必有人願出這個風頭,隻好颔首:“這是該的。你不提我也該給你預備下,上午已經派人去隔壁鎮上請麻子班頭的人了,稍晚些該到了,還是按規矩先做一日法事,後面留兩人守靈,出殡那日再大唱。”
“好,多謝太爺,按您說的辦。”周纓又說,“後山有塊小坡地,土不好,不出糧食,隻種了幾棵茶樹。那地兒平時沒什麼人去,我娘怕人,平常輕易不出門,偶爾卻還願意去那裡采些茶葉,我看墳便選在那兒,不用修得多好,壘個土包就行。隻一條,還是請個先生算下日子,合适便開工,村裡有願意幫忙的,工錢我還是照付,若沒有便請人去雇。”
當年楊泰淹死後,家中沒個理事的人,族中做主替他在陽坡上相了塊風水不錯的地,眼下周纓這話是不想将父母合葬的意思了,族長雖覺不妥,但終是不好說什麼,隻好同意:“大家夥願意來幫忙,就沒什麼忌諱的。老五,你去辦這事。”
“棺木怎麼打算?”族長問,“我喊人去山裡割塊好點的闆?”
“已經停太久了。”周纓搖頭,“請先生來算好時日,便先燒了,再去鎮上置一副小的棺木就好。”
族長心中大駭,擡手指着周纓,似痰卡在喉間,半天隻發出混沌聲響,一個清晰的音節都吐不出。
周纓神色平靜地站在他面前,脊背挺得筆直,無懼無畏:“太爺,您願召集大家夥來幫忙,我很感激,但您也清楚,這麼多年,我和我阿娘從來沒有入過楊家族譜。倘若您不同意,起墳的事也先停了罷,畢竟那也是楊家的地,官府既已判明我和阿娘複歸本籍,我阿娘其實也用不得。”
族長搖頭長歎,引得在一旁收拾的女人們紛紛往這邊看過來。
“阿纓,你想好了,你若當真這麼做了,這起白事可謂辦得驚世駭俗。除了疫病暴亡的,百年來整個青水鎮還沒有這麼辦的人家,你日後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太爺,我已經考慮了快兩月了。”周纓應得很快,“想好了,不改了。”
族長垂下手,歎道:“也罷,既是你娘親,依你說的辦。”說罷便往外走,走出去兩步,又回頭看向她,長歎一聲,“阿纓,你心裡頭還是有怨啊。”
周纓隻淡淡牽了下唇。
等族長走遠,周纓頓覺眼前發黑,頭暈目眩,隻好扶着牆略站了一站。
年紀比周纓大不了幾歲的一名新媳走過來,悄悄遞給她一塊酥脆點心,又怕被旁人看見,趁她反應過來之前,已急匆匆地趕去婆母身邊幫忙洗碗。
周纓将那塊點心兩口塞進肚中,勉強填填肚子,便進了阿娘房間,收拾屋中物件。按照習俗,這些舊物都将一并燒給亡人,此事亦不得假手于人。
阿娘孤身來到此地,家中又困窘,并無太多物件,周纓将收拾出來的物什一并用床單打包束在一處,隻單獨留下了一隻小榉木盒子以作紀念。
諸項事宜既已議定,族長安排周纓叔伯輩的人出面理事。主事的人素有威望,大家雖對喪儀有些意見,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說,隻偶爾铙钹聲起時,隔得近的婦人會湊在一起咬兩句耳朵。
風水先生算過時日,翌日申正二刻,屋前空地上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宛被冰凍數日不得安歇的肉身終于得以安靜地走向消亡。男人們另起火堆,依舊俗将舊物一并燒毀。
村裡百年來不曾出過一例火葬,衆人遠遠圍觀,心中卻直打鼓,生怕不得入土為安的亡靈回來作祟。
周纓獨自站在近處,任由白色的飛灰落了滿頭滿身。
春日暮短,天色轉為鉛色時,周纓将骨灰斂入陶罐,捧入棺椁之中。
三月初三,辰時封棺,周纓于靈前摔碎一隻瓦盆,扛夫擡柩起行,于朦胧的天色中将棺木送至魂靈安息處,覆土之後,墳茔新起,周纓親手立起請人刻好的碑石,其上書“先妣周宛之墓”。
周纓跪在墓前燒紙,厚厚的一沓黃表紙被拆分為薄薄的紙片,而後投入火堆,燃起橙黃色的火焰。
鞭炮一鳴,淡藍色的煙霧中,衆人撤回院中,吃過早飯,收拾好桌椅碗筷并一應物件,各回各家各歸其位,喪儀自此便算結束。
周纓一身缟素,站在院門口,向衆人叩首:“諸位爺叔婆嬸,大恩無以為報,周纓在此謝過。”
族長托她起身,見她不肯,隻得作罷,歎道:“阿纓,往後多保重。”
衆人陸續離開,周纓跪在門口,依次向離開的每一個人叩首,行孝子儀,直至日頭從翠竹山後躍出,金光灑滿院落,院中徹底空寂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