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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郊野凍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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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述面前的小幾上壘了半尺高的卷牍,因不怕周纓洩密,倒并不避忌她,專心緻志地翻閱着,隻時不時地擡眸,瞥一眼已僵成石像的周纓。

再次感知到這視線時,周纓突然回視過來,同他道:“我要沒猜錯的話,你身上應當有要事,騎馬要快得多,你先走吧。若當真放不下心,束關留下送我也是一樣的。”

崔述将手中書冊擱下,認真地注視着她,道:“此話不必再提。”

他一反常态的堅決,一如當日洞穴之中堅持要讓束關送她。

周纓一時無言,默默垂下眼,果真不提此話了。

一杯溢着清香的桔梗茶被遞至小幾邊緣,崔述言談溫和:“自離開平山縣,你便拘謹得厲害。路上和家裡不同,一切從簡,諸多不便,難免照顧不周,有什麼你便直說。”

周纓扣在包袱上的手一松,泛白的指甲重新有了血色。

崔述重新埋首書冊,周纓喝完那杯熱茶,髒腑中的濁氣逐漸散去,精神好了些,側着頭看向往後倒退的景色。

“第一次出遠門,難免會有怯意。”崔述淡看她一眼,竟同她說起閑話,“我頭回離開家裡,就是帶着他們兩個,去一個荒涼偏僻之地。”

“你那時怕嗎?”周纓轉過頭來看他。

崔述搖頭:“是我自己選的路。即便前路是平生未見之險途,也不值得懼。”

周纓“哦”了一聲,又轉回頭去,不再出聲,隻是手還是扣在那包袱上。

畢竟才十五歲,崔述目光落在她發白的指甲上,洞穿了她的心事,勸道:“不是你的錯,沒必要都怪罪在自己身上。時日長了,秤砣雖小,也能壓死人。人生百年,立身處世,首戒自苦,這是你必須學會的功課。”

“我沒有。”周纓似被人戳破私隐的孩童,脫口反駁,卻又在馬蹄激起的黃色塵霧中失了神,語氣低落,“我明明知道他們想做什麼,卻沒有提防。”

“你隻是沒想到,人性之惡會到如此地步。”崔述目光落在窗棂上,語氣溫和地寬慰她,“不論你母親是何身份,他們總歸是你血緣上的親人,常人都難以預料到他們竟能壞到殺人越貨的地步,你自然也不會生出如此防備之心,這怪不得你。”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來了,否則當日在獄中,不會勸我付出些代價以了結此事。”

崔述颔首:“此類案件并不鮮見,我亦經手過幾起,先前在你家中時,已有所猜測。”

周纓定睛打量了他一眼,終是沒說什麼,複又垂眸,取出懷中藏着的榉木盒子,拿在手中端詳。

上頭挂着一把生了鏽的小鎖,驚起叮叮聲響,一看便知是上了些年頭的物件。

“為何不打開?”崔述不解。

“早些太忙了,沒顧得上。等後面合适的時候,再去尋個鎖匠打開吧。”

崔述沖她伸手,周纓遲疑一下,将盒子放入他掌間:“怎麼?”

崔述拿起觀摩片刻,喚奉和進來。

奉和拿在手頭鼓搗了一陣,鎖舌便“嗒”地一聲開了。他将盒子歸還給周纓,退出車廂。

周纓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落入眼中的先是兩枝已經風幹的草莖,一旁躺着一隻模樣頗有些滑稽的折翅竹鷹,另還有一塊油紙包好的饴糖。

周纓将那隻竹編的鷹舉至眼前,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兩行淚忽地滑落下來,“啪嗒”墜在那兩段一長一短的幹莖上。

黢黑的根莖被淚水澆灌,翻卷開一段塵封的綠意。

這是阿娘過世以來,周纓第一次落淚。

眼淚盈睫,掩去過往的倔與韌,委屈、悲恸、自責齊齊上湧,催逼得以往固若金湯的淚池洩了閘。

她綻出一個帶淚的笑,似自言自語:“那年我六歲,她趁楊泰不在的時候教我玩鬥草,說她以前和朋友常玩這樣的遊戲,誰赢了就可以許一個願望,讓對方幫忙實現。那日我赢了,一時想不到想要什麼,剛好瞧見天上飛過一隻鷹,院子裡邊又恰巧躺了一地預備用來編織曬墊的新竹,我就說,要不你幫我編隻鷹吧。”

“她從來沒做過農活,她有一雙小腳,走不得山路,背不動重物,即便來了這裡,最多也就是在家裡做點簡單的家務,割草撿柴這樣的活都是我在做。但那天她還是用笨重的柴刀劈了竹條,用被劃傷的手慢吞吞地替我編了這隻鷹。她制竹的手藝不行,畫畫卻還不錯,還能勉強認得出是隻鷹。”周纓頓了一下,“她問我怎麼想要這個,我說鷹飛得高,我也要飛得一樣高,飛出這翠竹山去看看。她奪過這隻鷹,一腳将它的翅膀踩折了,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但我一字不差地記下了。”

“後來她瘋了,我才聽明白了那話……她說,生在這樣的家裡,你不要起這樣的妄念,心比天高,是要折壽的。”周纓帶着笑說,“我那時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生氣,隻覺得她出爾反爾,生氣跑開了,賭氣好幾日都沒理她,沒想到她竟存起來了。”

盒中藏有一摞疊好的紙箋,其上字迹隽秀,崔述從密密麻麻的方塊字中拼湊起那個名為周宛的棠縣女子的一生。

她應當是書香世家的小女兒,從小備受父兄寵愛,卻在廟會上同家人走失,被人強行帶往南下,因為禮教傳家不肯屈身秦樓楚館,轉手幾次都因她試圖自裁而失敗,等到平山縣,大雪封山,人牙子怕藏太久暴露最終折在手上,折價賣給楊泰這個普通人。

她年輕時生得有幾分姿色,楊泰這樣的鄉野粗人隻當她是天仙下凡,卯足了一輩子的耐心和溫柔來哄騙她。

她也知山高路遙,再回家是癡心妄想,她曾趁夜偷逃過兩次,均走不到山腳便會被抓回來。她那時勸服自己,楊泰雖是鄉野村夫,但對她還算柔情蜜意,這樣的日子再怎麼也比流落煙花柳巷強些,于是漸漸松動心防,認命願同他好生過下去。因經曆曲折,她畏懼見人,便将那兩間破敗老屋織成一張困住自個兒的網,安心過起與世隔絕互相扶持的日子。

一切自欺欺人戛然而止于她誕下女嬰的那一刻,楊泰一聲沒吭便出門賭錢去了,全然不顧啼哭不止的嬰兒和剛曆鬼門關的妻子。後來更是原形畢露,她才知曉他原來賭酒不離身,這兩間老屋獨門獨戶竟是因他賭錢輸光了,不得不将家裡分給他的一半祖屋一并折賣給他大哥楊固,這才搬出來同一個老鳏夫低價買了這兩間屋子。

飽受恐吓,全無溫存,日子難過,她日日以淚洗面,但仍苦苦支撐。

那嬰兒長至一歲上,因夜裡啼哭不止,被楊泰舉起便要往地上摔,她拼死救下,自此徹底認清他的真面目,偷摸上山采來草藥,以損壞身子為代價,斷了孕育之念。幾年無子,楊泰帶她去瞧大夫,她的做法被揭穿,楊泰被激怒,生出一個報複她的法子——他不對她動手,隻打那個她看得比命還重的孩子。

偏那孩子命像野草一樣賤,身子康健,脾氣也倔,先前還哭鬧不休,後來稍明事理了,他每次一動手,便死瞪着眼看他,楊泰徹底惱怒,下了死手,差點将那孩子打成癱瘓。

等那孩子再次命大地喘過氣來,楊泰醉酒墜到沙河裡摔死了。不知怎麼傳出風聲說是她做的,楊固夫婦前去報官,官府來人将她抓走,那時的知縣好大喜功,最喜動刑,她在獄中走了一遭人間煉獄,最終卻因實在沒有實證,而被當時那位受過平山父老恩惠的州府推官勒令開釋。

周纓聽到此處,掩面啜泣起來:“她回來一見到我,就将我抱起來。可我看着她身上已經幹得發黑的血迹,卻害怕得緊,孩子嘛,總是經不住旁人吹耳邊風的,我就問她,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她不回答,把自己鎖進房間裡,整日整夜地寫東西。”周纓艱難接道,“我不知道她在寫什麼,她曾經試圖教過我認字,但隻要一被楊泰看到,就會把我往死裡打,後來她就也再不肯教我讀書寫字了。我那時候隻是倔,就反反複複地問她,到底是不是她把那人推下河的。”

“問了好些天好些遍,她終于瘋了。”周纓苦笑了下,“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她瘋之前到底在想什麼,會不會對我特别失望,親手養大用命護住的女兒非要送她上絞架,其實不是……我隻是那時候太小了,不明白什麼大事理,就覺得倘若真是她做的,那她可真厲害,那她便是我心中真正的大英雄了。那時村裡的孩子們都說她是殺夫的壞女人,我也是壞種,我隻是想證明,我阿娘才是最厲害的。”

崔述執着那頁薄如蟬翼的紙,若有千鈞重:“她沒有怨你,她說‘女未長成,不敢赴死’。她也不是因你之言而潰敗,隻是禮教傳家,平生從未做過分毫惡事,何況殺人,心中壓力太大,無處排遣,日積月累下,終于還是堅持不住了。”

他取出最底下那張紙遞給她,其上寥寥五字——“杳杳山水隔”。

“她為你取名‘杳杳’,寄望你能迎霜綻放,跨過萬裡之迢離開翠竹山走向廣闊天地,卻又深知并無能力帶你離開,怕你生出淩雲之志,卻困于深山,同她一樣此生難度,故親手掐斷了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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