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并未聽到周纓親口告訴他答案。
隻是到窗外蟬鳴聲此起彼伏的時節時,他再次嘗到了一碗口感與記憶中并無二緻的陽春面。
他擱下筷子,疑惑地看向奉和。
奉和瞧他面色不豫,當是一眼看破,忙替自己開脫:“不是我偷懶,實在是周姑娘起得太早,我剛進廚房,她就已将一切都收拾妥當了,隻等着您起了好将面下鍋,我倒也不好搶這最後一下子。
“我瞧周姑娘當大好了,面色不錯,精力也基本恢複了。她那性子,您讓她在這兒白吃白住的,她也不能安心,這點小事,她若有心要做,依我看,倒也不必攔。”
崔述聞言,沉默片刻,重新執起箸筷,待吃完後,才說:“我出去一趟。”
知他這是已默認此事的意思,奉和忙去準備車馬,行至廊下時,悄悄沖周纓比了個過關的手勢。
至此崔述還未發現有何不對勁,直到隔日偶然得了個契機,他外出辦事時臨時折返回書房取東西,回來時不曾瞧見奉和,卻見二門開着,心生疑窦,本欲派束關進去瞧瞧,但束關未曾随他下車進院裡,也不好舍近求遠,隻得自個兒提步進了内院。
這還是搬過來兩月有餘後,他頭一回涉足後院。
院中花圃被周纓打理得井井有條,這時節色作斑斓,芳香沁人。
明間裡傳來細碎的說話聲,崔述走近,聽到奉和說:“周姑娘,這些紙墨是我從郎君書房拿的,你先用着,我這兩日有事不得閑,待我下回出去,再替你多買些回來。”
兩人多說了兩句,奉和急急出來,差點一頭撞上門口的崔述,登時睜圓雙目,正要出聲解釋,見崔述比了個退下的手勢,隻得緊咬齒關,貓一般敏捷地蹿了出去。
崔述踏進明間時,周纓正伏在窗下的桌案上寫字。
聽見腳步聲,她噌地站起身來,下意識地将桌上之物攬作一團擋在身後。
崔述淡含三分笑意看她。
周纓一急,反手将身後的紙箋抓在手中,還未及揉作一團,崔述已經走至近前,右手繞過她身側,按在了紙上。
周纓攔在中間,僵持不動。
崔述不動聲色地看着她。
半晌,周纓終于敗下陣來,那紙便落入了崔述手中。
歪歪扭扭的字迹落入眼中,崔述唇邊笑意斂去,擡眼去瞧周纓,她已臊得滿臉通紅,俨然無地自容。
她這人無論何時都一副絕不理虧的陣勢,這反應倒叫他生奇,生出些逗弄她的惡劣:“奉和偷拿這一錠價值一金的墨給你,便是給你這般用的?”
“一錠一金?”周纓訝異地張圓了嘴。
崔述“嗯”了一聲:“徽墨。”
周纓倒是不懂徽墨的名貴之處,隻是這等同金價的墨價着實令她咂舌,心說難怪窮人讀不起書,慌忙拿絹帕将沾了水的墨錠擦幹,又取過一張新紙包裹疊好,手忙腳亂地塞到他懷中:“算我欠你的,日後一定想法還你。”
崔述啞然失笑。
周纓臉從耳垂紅到脖子根,越發臊得站不住,隻想繞開他躲出去,誰知腳剛邁出一步,崔述便正了色,拿起桌上那本奉和随意偷拿過來的《齊述》,同她道:“這書不适合你。讀書習字要講章法,你這樣照貓畫虎,不得其法,事倍功半。我如今身邊人少,奉和身上事也多,恐怕沒心思教你。”
“我沒耽誤他,隻是讓他幫我買些東西進來。”周纓垂着頭同他解釋,“我沒那個身手,也不敢出去,怕暴露了你的行蹤,更别說纏着他了,他來去匆匆的,我便是想纏也沒那個本事。”
“我非此意。你既有了答案,合該早些告訴我,更不必避着我。”崔述将那枚墨錠放回桌案上,細細打量了她一眼,見她消瘦漸褪,下颌的弧度也較先前柔和了些許,略想了一想,說,“往後,你卯時到外院書房來。”
周纓先是意外,後又卯足了勁兒搖頭。
“怎麼?”崔述低頭瞧她,“我雖算不得大家,教你倒還教得。”
“我沒說這個。”周纓實話實說,“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在做些什麼,但我猜得出來不簡單,你要麼早出晚歸,要麼就是在書房一坐一整日的,恐怕沒那個時間精力教我,我不想耽誤你。”
“不算耽誤。”
這聲兒極低,周纓茫然擡頭:“什麼?”
崔述卻已正色,見她耳垂上的一點紅漸漸褪去,移開眼說:“所以卯時準點,若晚了,我便沒這閑功夫了。”
要事在身,他說罷便轉身出去了,隻耽擱了這一會兒功夫,便将步子邁得極大,行色匆匆,但儀态卻仍舊雅極,周纓拾起那枚墨錠,無意識地抿了抿唇。
第二日,崔述方從卧房出來,便見周纓已經候在書房門口了。
她慣來不是極其擰巴的性子,上回怕欠人情非要離開,經他一分析利弊也就安心住了下來,何況他在翠竹山中那間老屋裡便已見過她對識字讀書的渴望,對她今日的赴約,他毫不意外。
崔述推開書房門,問她:“既來得早,為何不先進去?”
“怕裡頭有我不能碰的東西。”
崔述失笑。
晨間微涼的風将他的低笑送入耳中,心知他是在嘲笑她連大字都不識一個,就算裡邊有些東西又能如何,周纓心下微惱,一跺腳跟他進了書房。
崔述打開支摘窗,點燃案上的燈盞,讓她在案後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