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纓瞧着那張過于寬大的花梨木書案便有些發怵,内心給自己鼓了鼓勁兒才勉強坐了下來,等他轉身時,悄悄吐出一口氣。
崔述手中拿着兩本薄薄的書冊過來,她的目光便直勾勾地落在其上。
偏頭看那冊子一眼,崔述又回過頭來看她:“我先問一句,你是想識字以便日後立足營生,還是當真想讀書明理?”見她張口便要答,又說,“想清楚些。”
清晨時分,淨波門外仍舊一片阒寂,風拂書頁,帶起沙沙輕響。
周纓微微埋首,不過須臾,又擡起頭直視崔述,眸中似有亮光。
“好了,你不必答了,我知曉了。”崔述神色比平常還要肅然,聲音也透出一絲莊重,“既是你自己要學,而非旁人逼迫,今日這話,你便記到心裡,倘若往後我問起時你忘了,便不必繼續。”
他如此鄭重,周纓心中平添幾分緊張,眼珠子轉了幾圈,終又看回那本書冊,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讀書之道,非一日之功,今日開了這頭,切忌半途而廢。”崔述放慢語速,直視着她的眼睛,緩慢而鄭重地說,“讀書既是件樂事,也是件苦事,或許并非如你在門外時所想的那般輕松與有趣。
“再者,學之一道,有快有慢,各有不同,你未必會很快取得預想中的進益。
“一旦入此道,望你能做個恒毅之人,不計眼前得失,隻管用心。
“醜話在先,往後每日卯時到書房,風雨不誤,若有一日懈怠,便不必再來。”
“好。”周纓平視前方,目光虛虛透過窗棂,落在那堵斑駁的土牆上。
崔述将那兩本冊子擱至案上,右手輕撫其上。
那是一隻極好看的手,修長,瘦直,骨節分明,握筆之處雖有薄繭,但不減其色,反添一段可供遐想的經曆,不免使人多看一眼。
周纓握在身前的手下意識地絞緊。
她的手是做慣了農活的手,雖自平山縣啟程後,便再沒做過粗活,但經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卻難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内消彌,掌心依舊粗糙,虎口上殘存着與鐮刀柄與鋤柄長年親密而緻的厚繭。
“我空暇不多,識字練字并為一課,待你能将常用字識全寫會,便教你從簡單的書讀起。至于書法上能否有些造詣,則靠你自行用功領悟。”
崔述站至周纓身側,執起一隻蓮葉硯滴往硯台中注水,墨錠在硯台中逐漸化成墨汁,淡淡的墨香四溢開來。
“為學之初,多看多練。”
羊毫蘸墨,于紙上落下“周纓”二字。
“識字并非識音會形懂義即可,字之結構亦是重之中重。”崔述将筆擱于筆枕上,說道,“你明明記得這字是何模樣,卻寫不出正确的字形來,蓋因不懂此字結構。”
崔述重新執起筆,将二字拆分成最為基礎的筆畫,同她細細講來,再将筆畫輔以結構,最終重新組成一個完整的字。
周纓坐在椅中,微微側身看他挽袖落筆,心在胸腔中隐隐跳躍。
羊毫被遞至她身前,崔述道:“學之初,模仿始,你來試試。”
周纓踯躅片刻,接過筆來,回憶着他握筆的姿勢,擺出相同模樣。
将要落筆時,崔述突然伸手過來,左手掌住筆杆,右手觸上她的手指,調整她握筆的姿勢與距離。
周纓身子微僵,餘光将他幾要貼近自個兒臉頰的側臉收入眼中,不自在地收回視線,坐正身子,集中注意力于手中之筆,待他撤回手,提筆模仿着勾畫字形。
崔述站在一旁看着,待她臨摹了十遍,悻悻放筆,惶惑地瞅着紙上那忽輕忽重的筆迹和歪歪斜斜的筆畫,才說:“初學寫字,控筆自然困難,不必沮喪。你花費多少精力,日後都會于紙上一覽無餘。”
周纓側頭看他,他肯定地點了點頭,她便重新拿起筆,繼續描摹起來。
斷斷續續地将這二字寫了數十遍,人乏燈倦,周纓挺直的脊背微彎了半分,崔述閱過紙上勉強成形的字,屈指在案沿輕扣兩下,說:“你讀書習字得晚——”
此話被她截斷:“年紀大,便不當學麼?”
周纓微鼓着腮幫,一副不服氣的模樣。
崔述唇微彎,旋即正色道:“晚自有晚的好處,精力與自控力自然比孩提要強些。初開蒙進學的孩童一日能學十字便已不錯,你既整日無所事事,我今日便定下規矩,先教你簡單易學之字,一日五十字,後面學複雜的,可以降為三十。”
周纓尚不知這話背後的含義,隻懵懂點了下頭。
“會音,辨義,拆解,抄寫,一字少于百遍,算不得學會,更不能記牢。”崔述看向即将大敞的天色,心說雖有些揠苗助長,但她這樣的心性,應當扛得住,便将那兩本書冊拿過,翻開來,逐字同她細細講解。
連解十字,周纓尚還可以招架,再繼續往下,最前面的便已忘得七零八落,她至此才知這話說來輕巧,但要真正做到并不易,自個兒也非天賦卓絕之徒,隻得強逼自己重新聚起所有精力,豎着耳朵聽崔述講解,試圖把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字都記到心裡。
直至天光大亮,奉和來叫二人吃飯,今日早課才算結束。
周纓揉着手腕随崔述往外走,慨歎道:“往常看你們讀書人,總覺得神氣,羨慕得很,這樣看來也不很容易。”
崔述頓住腳,說:“識字不過開端,真讀起書來,書山文海,非一日之功。若無恒心,不如趁早放棄,你可以再考慮考慮。”
“莫瞧不起人。”周纓跟在他身後,一不留神撞到他背上,揉着額頭小聲嘀咕,“待我學會,定叫你心服口服地收回這話。”
“好。”崔述負手走在前頭,風裡傳來一絲輕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