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東拐西繞,走了許久也不見停。
周纓将藍布包袱放在膝上,雙手搭在上面,目光虛虛落在指甲上,心想這兩日又忙得忘記了修剪。
韋湘怕她感到拘束,笑着同她話家常:“周姑娘從南邊過來,在這邊吃住可還習慣?”
“還好,我向來不挑剔。”周纓想想又說,“初來時有些不習慣,如今大都慣了。”
二人東拉西扯閑聊了幾句,周纓雖不大自在,但也還算落落大方有問必答,韋湘不免對她又多了幾分憐愛。
正說話間,馬車停下,侍從打起簾幄,周纓随韋湘下車,換乘轎攆穿過長長的遊廊進入二門。
待得落轎,韋湘吩咐迎上來的兩名婢女:“這位是周姑娘,往後你二人好生照顧起居,不得怠慢。”
周纓欲要推辭,轉眼見這府中雕梁畫棟,檐上瓦獸栩栩如生,自帶威嚴氣象,隻得住了聲,向二人颔首緻意。
韋湘帶她穿過月洞門,向東稍行片刻,進入一方小院,指派侍女速去差人來收拾,又同周纓說:“這院子前幾日恰巧有客住過,正巧收拾得幹淨,待會兒稍作灑掃便可入住,不緻太倉促委屈了你。再者,這院子離三郎的住處不算太遠,府中藏書倒有大半數在他院中,你若缺什麼書,派人去他院中取來即可。”
見周纓略顯局促的模樣,又補道:“這事上你也不必避嫌,左右他不在府中,那些書放着也是浪費。你有這份心,三郎自然也不會在意。”
周纓隻好應下:“勞韋夫人挂心。”
韋湘囑她好生休息,自己先回正院更衣,晚些用膳時再向她介紹家中其他人。
韋湘去後不久,喚作松心的婢女忙前忙後地指揮仆役再次灑掃,另一名喚作竹影的婢子則帶了繡娘過來替周纓量身,說天寒地凍的,這幾日府上正在替主子們添置新衣,周纓來得趕巧,正好一并裁制。
周纓領受了這份有意為之的善意。
竹影打來溫水要替她淨面,她這回則果斷拒絕:“姐姐奉命來照顧我,我本不該辭,但實在是未曾被人伺候過起居,還是自個兒動手來得自在,勞姐姐見諒。”
竹影聞言,将擰好的巾帕遞給她,向她露出和善的一笑:“也好。”
周纓心下感激,收拾妥帖後,坐在羅漢榻上看着一屋子人忙裡忙外,俨然拿她當貴客相待,至此才有些坐不住。
相識将近一載,她無數次揣測過崔述的來曆,從他行事做派猜出他必然出身優越,但等真正跨進這座門庭,才知以她的眼界來看,恐非這二字可以概括。
周纓單手搭在身側的紫檀木小幾上,食指無意識地叩着案沿,忽然有些眷戀先前栖身的那方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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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晝短,晚膳偏早,但今日早過了用膳的時辰,廚娘仍未收到傳膳之令。
飯廳中隻有兩個孫輩在吵嚷着餓,二少夫人蔣萱在一旁溫聲哄着,另角落裡坐着寡言的姨娘蘭序,其餘主子皆不見蹤影。
祠堂中則燈火通明,百盞燈燭齊燃,煌煌如晝。
家主崔允望立于香案之前,凝神細閱每一座祖宗排位,韋湘站在他左側,神色肅穆,眼圈卻泛着紅。
下首站着二郎崔則和二姑娘崔蘊真,兄妹二人倉促被叫至此地,崔則面上不顯,崔蘊真則不明所以,滿心疑惑,卻不敢出聲詢問。
直至風揚朔雪,門闆被風輕拍得嘎吱作響,崔蘊真循聲往門口看去,才見着了面容被笠帽遮得嚴嚴實實的歸人。
蘊真先是沒認出來,足有一彈指功夫,才驚喜道:“三哥。”
崔述沒有應聲,她心下着急,雀躍着往外小跑而去,險些被門檻絆得跌了一跤,隻作沒事似的,徑直撲向崔述,又喚了一聲:“三哥。”
崔述溫和喚道:“善善。”
崔蘊真踮腳将他的笠帽揭下,喜極而泣:“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可能出事,我三哥那麼厲害,怎麼可能這麼莫名其妙就丢了命?”
妝容被哭花,崔蘊真也顧不得其他,拿着笠帽便撲入他懷中,啜泣道:“阿兄。”
寬大的手掌在她背上落下安慰性的一拍,崔述輕聲勸道:“别哭了,三哥回來了。”
崔蘊真在臉上胡亂一抹,拉着他往裡走,嘟囔道:“三哥不知,消息傳回來,阿娘哭得暈厥了好幾次——”
“蘊真。”話被打斷,崔蘊真從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看向威嚴的父親,登時不敢再言,不安地看向崔述。
崔述用食指輕輕在她手背上叩了三響,這是幼年時兄妹二人間獨有的暗号,蘊真會意,松開方才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
崔述取下蓑衣,蘊真接過,與笠帽一并放至一側,重新站回崔則下首。
崔述與父親對視一眼,溫聲問候兩位高堂,又轉向崔則,行禮問好:“二哥。”
“三弟。”崔則與他對向而拜。
“蘊真,把門關上。”崔允望道。
隐隐感受到家人間氣氛的不同尋常,并非她所想的那般久别重逢喜不自勝,崔蘊真心下不安,緩步挪至門前,用盡全力方阖上那扇烏漆大門。
“蘊真,今日之事,你母親顧念你年紀尚幼,本不欲叫你知曉。但你是崔氏女,崔家之事,你亦不當避,故我做主将你一并叫來。”崔允望的灼灼目光落在蘊真臉上,令她莫名有些不安。
這目光又緩緩移至歸人身上,崔允望沉聲道:“擎香,敬告列祖列宗,不肖子孫崔述尚存世間,望祖宗庇佑,往後無災無疾。”
崔則取香并柱,遞給崔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