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從兄長手中接過,于香燭上點燃,輕揚兩下,抖滅火焰。青煙徐徐上升,崔述叩首敬過,将香插|入香爐。
“跪下。”
崔述掀袍跪于冰冷的青磚之上,韋湘默不作聲地移開眼。
“五月初歸玉京,迄今半年有餘,就住在淨波門外,相隔不過十餘裡,怕是數過家門而不入,誰教得你這樣的孝道?”
一聲悶響憑空而起,厚重的黃花梨木手杖重重擊在崔述脊背上。
“三哥。”崔蘊真驚呼出聲,欲要上前,被崔則伸手攔下。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傾倒,崔述單手撐地,方不緻被擊倒于地。他長吸一口氣,忍下痛楚,緩緩跪直身子。
“不吭聲是麼?”崔允望再落一杖,“你母親為你,哭得眼睛都翳了好幾月,去尋你的仆從派了一批又一批,分毫無獲,隻當你已死了個幹淨,那倆小子也因畏懼不敢回來複命逃了,可你既平安無事,卻連個口信兒也不知往回捎,為人子者,不孝首罪。”
崔述依舊一言不發。
“這半年裡,大皇子所出的赈災防汛之策是你執筆的吧?”崔允望冷嗤一聲,“我先前就起疑,大皇子大殿對策時所提的‘斂賦于民,廪食相哺,以赈饑馑’,實在很像你的手筆。但我總想着,你若回來了,就算不來見我,也該設法私下裡看看你母親。”
韋湘悄悄擡手拭淚。
蘊真焦急地左看右看,試圖窺探崔述的狀況。
手杖再次落下,激起一聲重重悶響,力道顯比先前更厲上幾分。
“若非昨日鄭守謙受庭杖被逐出京,我還仍不敢信是你,這才多番查證,尋到你的住處。”崔允望痛心疾首,“士不可辱,守謙與你自幼為友,為拔除太子羽翼,你竟喪心病狂至此,将他設計到如此地步。”
“父親,這裡邊定有緣故,我雖不知具體發生何事,但我知道若非鄭副使故意陷害,三哥亦不會被判流刑。”崔蘊真急得落淚,跪在崔述身後,解釋道,“三哥出京前,我曾去探過監,恰好聽過他二人的談話,是鄭副使故意驅三哥離京。”
“你讓開。”崔允望拄着手杖借力,喘着粗氣。
崔蘊真不肯,崔述終于開口:“善善,讓開。父訓子,當受之。”
蘊真轉頭看向韋湘,韋湘避開她求助的眼神,轉向陰影處暗自垂淚。
崔蘊真遲疑着起身,慢慢退至崔則下首。
“你還知我是你父親。若非你母親見機行事,将那周姓姑娘帶回家來,你今日可會踏進家門?”
“不會。”崔述老實應道。
一口濁氣哽在喉間,崔允望怒不可遏,再擊一杖。
喉間腥甜,崔述幾要将牙都咬碎,方強撐着将脊背慢慢挺直,擡首平靜地直視父親:“當日緻仁陷害于我,令我負罪離京,今我既平安回來,自不會坐以待斃,否則待他查實我的行蹤,單憑脫逃一罪便可多加編排取我性命。他急于替太子奪赈災之功,反出纰漏,我不過令人據實以報,并無半分構陷之舉,如何不可?”
“你怎麼就這麼執拗?崔家舉全家之力為你鋪路,一路将你捧上三品大員的位置,為此連你二哥都沒能顧得上,連累你二哥至今隻做得一個六品官,你卻非要同全家作對。太子寶座一平二穩,你哪怕不沾黨争,也比非要押寶在大皇子身上,推着崔家往火坑裡跳來得好啊。”崔允望擡手指着他,半晌又無力垂下,歎道,“你可知,若東宮得知你早暗地投了大皇子,崔家将會跌入怎樣的深淵?”
崔允望身子顫得厲害,手杖在青磚上磕出斷續聲響,崔則上前一步将他扶住。
“你是當真不打算解釋半句了?”崔允望長歎一聲,“大皇子的妻族剛被聖上連根拔起,自個兒又是個不折不扣的病秧子,日後如何尚難定論。别的不說,想坐上那個位置的,身子不好子嗣稀薄就是最大的忌諱,勢必引起更大動蕩和更多紛争。我就不明白,你看上誰不好,怎麼就偏偏看上了這麼個人?”
“路已擇定,還請父親恕兒子不孝。”崔述叩首不起。
“齊應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你甘心隐為人後,做了他手中刀?”崔允望身子顫個不停,崔則怕出好歹,連忙扶他在太師椅上落座。
握着手杖的手合攏又松開,複又握緊,崔允望聲線愈顯蒼涼:“既如此,也好。”
“濟川。”
崔則聽聞父親正色喚他,垂首站至崔述身側。
“述安,你當真主意已定?”崔允望再問崔述。
“是。”
“既如此,自今日起,我隻當沒有過你這個兒子。”崔允望仰頭看向脖頸高昂的銅鶴嘴間所銜的燭台,眼神發虛得厲害,“你既擇定大皇子,勢必會給崔家帶來禍患。你若日後還是暗中助齊應行事,隻望你萬般小心,萬勿暴露身份,否則崔家必定會付出比你當日獲罪時還要慘痛的代價。”
“是。”
“濟川,”崔允望胸中哀恸,話說得極慢,“當初擇定三郎而非你,是我一人做下的決定。今日在此将話說開,你心中若有怨怼,為父一力承擔,日後也定當全力彌補。但既結兄弟,休戚同之,切記不可因此對述安心生不滿。”
“你們兄弟二人,往後分道揚镳勢不可免,但謹記一條,無論時局變遷,抑或際遇相異,都不可将暗箭對準彼此,否則——天必遣之。”
“父親教誨,定不敢忘。”二人齊聲應下。
“你二人若還有什麼話,便當着祖宗的面都說清了,今日踏出這間屋子,再不必提過往之事。”
二人對視一眼,沉默以對。
“如此,我便下逐客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