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間有片荒地,從未有人來過,那之上生着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參天桂樹。
朽月天,桂花開。
風吹葉間金雪,落到樹下鋪着一抹豔紅上。
那是一位少年,頂天不過十九二十。
他似是在睡覺,隻是樹根頑皮的長滿了他半邊身子。
桂花在少年身上舞動跳躍,花香快将人腌入味兒了。
在那落花堅持不懈的騷擾下,沉睡的人終于動了動眼睑。
眸子睜開來,映上了夕陽餘晖反射的光。
少年動了動,耳邊傳來一聲清響。
他吃力擡起唯一露在外頭的手。刺啦一聲,手上的衣物斷開。
他頓了頓,繼續動作。摸到耳垂,觸到一個圓圓的物什。
取下一看,竟是枚镂空金鈴耳飾。鈴下墜着兩根鳥羽,潔白溫潤,似綢似玉。
少年剛醒,腦海不太清明。
他對着那鈴铛發起呆,時不時晃一下,再仔細聽響。
他眼睛微圓,溫和中透露着些許俏皮,如青陽時節剛開的豌豆花。
這場呆發了許久。直至日落西山,長庚星明方才結束。
少年将耳飾攥在手裡,費勁的從樹根中爬出來。身上的衣物因時間太久而變得脆弱不堪。爬出來後,挂在身上的布片所剩無幾。
少年靠樹平複氣息。
他擡眼看着葉片中藏匿的桂花,又發了很久的呆。
他是誰?
這是哪?
他為何在這?
他……忘了什麼?
想不出來越是要想。最後急得亂抓自己的頭發。
他俯下身,縮在樹下。
良久,他平靜下來。打開身體,仰躺着看樹。
忽的,腦中靈光一現,他口中呢喃出聲。
“夢……”
什麼?
喉嚨發不出聲音,說出的隻有氣聲,連他自己也沒聽清說了什麼。
少年又着急起來,但越是急就越是想不起。
他再次坐起身,動作間手裡緊攥着的鈴铛穿出悶悶的響動。
忽的。
他覺得無所謂了,想不起來便想不起來吧。
他站起身,踉踉跄跄走遠了幾步,看着桂樹,心想:“以後,我便叫孟歸了。”
桂;歸。
醒于桂枝下,歸來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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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甯四年,秋,夜安城。
“來來來哎!剛摘的柿子!來慢了可就沒有了!”
紅衣少年操着一口不太熟練的方言在喧鬧的街上喊着,耳邊金鈴叮叮響,白羽在日光中泛着光。
“喲!小歸又來了,來,給我拿一斤。”大爺道。
孟歸應了聲。麻利的稱好包上。
大爺樂呵的接過。
孟歸從晌午擺攤到黃昏,收攤離去。
今日恰好是去年孟歸醒來的日子。
他忘了一切往事。不知生時年歲,在陌生的世間摸爬滾打了一整年。
不知自己何時出生,他便将今日定為生辰。
生辰自然要吃點好的,于是孟歸便扣了他岌岌可危的家産買了份烤雞。
一路走進山林,平安順遂。
但俗話說: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縫。
天邊忽傳轟隆巨響。
一座不知幾丈高的大山從天而降!好死不死正沖着孟歸砸。
此情景在幾百年前算是離奇,但放在現今便正常多了。
這世間原先陰陽有序,善惡因果終有報。
但某日,人間生了亂象。
亂象之所以稱為亂象,便是因為這未知的東西會讓一切因果錯亂。
比如一個人拿刀殺了個男人,死的卻是千裡之外的女人。
有因無果徒增悲哀;高山長河遊離變換。
世間一切在亂象生時将變得毫無規律緣由。
而這亂象何時起、起于何處。常人窺探不了分毫。
山石滾落枝杈斷裂聲如響耳畔,壓迫感同陰影一同蓋下。
孟歸頭皮一緊,慌忙逃竄,可終是差了一步。
烤雞滾落在地,沾滿了灰。
腿部傳來被剮蹭的觸感,涼嗖嗖的。
孟歸心道要完。
他左眼白光一閃,人消失在原地,出現在了數丈開外。
而他前腳剛走,一塊巨石便砸落。倘若方才多猶豫一瞬便會血濺當場。
疼痛自腿部蔓延開來,緊接着頭部湧來股暈勁,孟歸隻覺天旋地轉。
他栽倒在地,磕的腦殼生疼。
孟歸咬牙頂着眩暈感爬到一棵樹下。
緩了一會兒,低下頭,和自己流血的腿對視。
傷口很深,從小腿至腳腕,連帶着經脈一起被山石蹭開。上頭沾着布料和土,血順着腿在地上積了一窪。
他咬咬牙,一隻手抓住了腿上殘破的衣料,手上發力一拽。
呲啦一聲,沾在傷口上的布被撕開。
腦中空白幾瞬,過了許久才緩過來。
孟歸喘着氣,抹了把不自主流下的眼淚。
端詳一陣傷口,他左眼再次泛白,血脈愈合,腿上的傷口奇迹般不再流血。
孟歸閉上眼靠回樹幹,緩過一點的頭暈再次加劇。
他頗為悲哀的想:“第一個生辰過成這樣,到真是……别具一格。”
雖什麼也記不起,但他總會有些下意識的舉動。
比如用出一些常人沒有的力量。
那力量可以改變亦可創造世上任何東西,像極了天道。在人間的傳說或話本中,有這樣能力的人叫“神仙”,而他們的力量叫“仙力”。
而孟歸是那堆“神仙”之中最廢的。
一來是他的力量很微弱,做不到旁人那樣活死人肉白骨,受傷了隻能勉強止止血,或救活點花花草草。
二來是動用“仙力”後會有些姑且算為反噬的症狀。比如頭暈或染個小病。
更嚴重的……不清楚。
但有預感:會很疼。
既然會疼,那說不定會死。
不過孟歸并不用管這個,畢竟他也沒本事讓它更嚴重。
此處離街市不遠,雖将血止住,但這傷口若是放任不管日後可有他受的。
孟歸坐了會兒,頭暈好了大半。低頭翻了翻身上的錢财。
孟歸:“……”
拿着這點小錢,人家能把他一腳蹬出去。
孟歸心中無限凄涼。
他從一旁揪了根木棍,清理掉雜枝拄着站起來。
現在身上的錢定然不夠,但無論如何得去一趟醫館。
天邊再不見亮光,皎月高懸。白日喧嚣的街市一片在夜間格外寂靜,隻有零零散散幾個路人的話語聲,和匆匆而過的馬車聲。
孟歸緩步走着,托夜色的福,沒人注意他。但他也沒有找人幫忙的想法。
這一片人多熱鬧,不少坑蒙拐騙之人都喜歡挑這兒,裝傷裝病騙人錢财,或是仗着人多手雜偷搶等等。
此處山林不算少,人往林子裡一藏官府根本找不到,也懶得管了,所以被坑的人隻能不了了之。
時間久了,這一片人見到傷患也不敢上前幫忙,生怕這手搭了便甩不掉。
孟歸停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