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勝寒本人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屬實是沒什麼好說的。
就像大多數女人一生最大的悲劇都來自男人一樣,林勝寒也不算例外。
她其實以前并不叫這個名字。
她的名字是在給季栖上戶口之前改的,她上學就上到二年級,到現在還記得自己被拉走的那堂課上,語文老師講到興頭,提起的那句詞。
高處不勝寒。
大概是常常作為全班最後一個交學費的學生被老師催怕了,即使她在沒有學上的日子裡有點不習慣,也能苦中作樂開解自己,其實不上了也挺好,不用天不亮就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從人家的地裡偷偷摸摸抄近道,不讨巧的話還會被狗追着一陣吠。
直到人家問她想叫什麼名字,她才發現自己從沒有忘記過那句高處不勝寒。
很多年前對着月亮幻想嫦娥仙女能從上面下來拯救自己的小孩,長大了才發現月光依舊。
她十二歲就外出務工,進了服裝廠,不過這說法隻是叫着好聽,她做的都是些流水線上的活,其實廠裡到處是布料碎片,粉塵遍布空氣中的每個角落。
她沒辦法,不在上學的孩子就是打工的命,她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她得想辦法給她們弄點學費出來,至少學校裡,不會有這樣讓人窒息的環境,窒息到讓一個十二歲還不算大人的孩子覺得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那時她已經十六七歲了,兩個妹妹一個十三,一個十二,在上初中,成績很好。
她在外頭打了幾年工,人機靈,也不怕苦,服裝廠老闆挺喜歡她,把她調去做輕松點的活計。
說起服裝廠老闆,估計那次視察隻是一時興起,平日裡喜歡使喚她們的人被叫過去好一通罵,問他們為什麼招這麼小的孩子。
她大概看出那個被人群簇擁在中間的女人很生氣,于是内心更加惶恐。
她繞去很遠的角落把手洗幹淨,再回來時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那個被稱為“老闆”的女人正用她聽不懂的話對着她沒見過的東西說話。
林勝寒在一邊安安靜靜等了一會,女人一挂斷電話,她就伸手輕輕拉住了她身上漂亮衣服的衣擺,聲音讷讷:
“姐姐,能不趕我走嗎,我要錢。”
她那時年紀不大,個頭更小,一米四出頭一點,看起來實在是可憐。
老闆蹲下身,看着她,聲音柔和,問她叫什麼名字。
林勝寒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她聽見自己名字時微微怔愣的表情。
那表情轉瞬即逝,随後她沉默着,動作很輕柔,拂去了她頭發上的碎布。
後面林勝寒能順利改名也是老闆給她找的關系。
她父親是怎麼死的,說起來也好笑。
廠裡放了幾天假,她從外地回來,自母親那知道白天父親的兄弟來過她們家。
平日裡省吃儉用的人在那天拿出了一點一點攢着的所有碎錢,使喚着兩個小女兒去買酒。
她母親勸不動,反被人推到地上,見兩個孩子已經拿錢跑了出去,沉默着撐地站起,晚上家裡為了省錢都是點蠟燭,蠟燭的光很暗淡,隻剩短短一截還在燃燒着,她摸索着爬上了矮矮的鋪着殘破涼席的床,蜷起身子面對着牆,好像這樣就能短暫和這個世界脫離。
她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在歎什麼。
酒買回來了,她父親抱着酒就往嘴裡灌,林勝寒就站在不遠處靜靜看着。
看他渾濁的眼睛流出了淚,然後把空了的酒瓶一把擲在地上。
碎片碎了一地,林勝寒轉頭看着天上的月亮,好圓,好遙遠。
燭火苟延殘喘,狠狠搖晃幾下,像是在懼,又像再也流不出淚了,隻能無用地悲鳴。
蠟燭滅了。
她父親醉後不知看見了什麼,表露出些瘋癫般的愉悅來,在空氣裡摸索着,不知道一切隻是徒然。
酒瓶有一瓣碎片就在他腳邊,他仰面朝天,就這麼倒下去,口中不知道在嘟囔什麼,林勝寒聽出來了,是他給自己兒子取的名字,特地花錢請了村上的讀書人,選了小半個月才定下的好寓意。
不怪他會這麼不待見自己,期待落空的感覺,真是太不好受了。
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想過這句話,但她在那時幾乎日日都這麼問自己。
如果我是個男孩。
她拿着數學滿分的試卷回家,結果隻是一句“女孩成績這麼好有什麼用”。
大多數人都在思考自己有什麼用,卻忽略了說出這種話的人本身也沒什麼用。
林勝寒想,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想。
那聲音越來越小了。
林勝寒的兩個妹妹買酒回來就被母親趕去一邊睡了,即便是沒睡着聽見這種動靜也是不敢起來察看的。
她母親伸手從一邊抽屜裡拿了蠟燭,顫顫巍巍點上,從床上下來,借着微弱的光看向地上。
躺着的人雙目瞪大,看不出死活。
她舉着蠟燭的手沒穩住,蠟燭徑直下落,落在撒了點白酒的地上,火光霎時蹿起。
林勝寒拿了盆水潑上去,躺在地上的人還是一動不動。
她母親軟着身子倒在一邊,六神無主,嚎了幾聲,眼中卻不見淚,反而迷茫更多。
最後是林勝寒上前,顫抖着手給自己這位碌碌半生的父親合上了雙眼。
他也可憐。
傳宗接代的想法在他腦海中根深蒂固,村裡談笑時同村的同齡男人提起他都是一陣意味不明的笑聲,他們的孩子還沒到可以攀比的年紀,是而光是自己有兒子這一項就足以讓他們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在意着别人的看法,結果就是在痛苦中迎合。
誰不可憐,她誰都可憐,又有誰來可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