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厚重的金屬門,一股濃烈、冰冷、帶着刺鼻甜腥的福爾馬林氣味撲面而來,猛地灌入鼻腔,化學藥劑特有的辛辣感直沖腦門,嗆得樂晴一陣反胃。
樂晴倒也不是沒有見過人的屍體,甚至親手創造過兩具屍體,但親眼見到剛從福爾馬林裡撈出來的屍體還是頭一回。也不知道是因為屍體被藥劑處理過,還是因為密閉的解剖室供氧不足,樂晴隻覺得喉頭堵了些什麼讓她呼吸困難。
偌大的解剖室極其空曠,腳步聲的回聲此起彼伏,慘白的無影燈從天花闆上投下毫無溫度的光,将中間的銀灰色金屬解剖台照得纖毫畢現。
所有學生都套上了藍色手術服,戴好了乳膠手套。
“今天,我們先複習一下上節課的内容。”導師環視一圈,視線聚焦在樂晴身上,“樂晴,你來。”
樂晴:……
樂晴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去搞清楚自己身份的變化,而是跟着李韻星來上什麼解剖課。顯然,她現在騎虎難下了。
走向解剖台時,樂晴的鞋底踩在鋪滿瓷磚的地面上,發出清晰卻沉悶的回響,在過分安靜的室内顯得異常突兀。
解剖台上覆蓋着浸透了保存液的厚重白色棉布。樂晴深吸一口氣,立刻被那股濃烈的氣味嗆得喉頭發緊,趕緊放緩呼吸的力度。
“别唯唯諾諾的,趕緊剖開腹腔,我們抓緊上新課。”
樂晴一咬牙,伸手将濕冷的布掀開一角,露出屍體的腹腔。
濕布下,人體的輪廓在濃烈的防腐劑氣味中徹底顯露。皮膚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蠟黃與灰白交織的顔色,緊繃地覆蓋在骨骼和肌肉的框架之上。表面的血管網呈現深褐色,肌肉束的紋理在燈光下清晰可見。
屍體的腹部有幾道新舊不一的刀痕,應該已經使用過不止一次了。
樂晴靠近時,那股混合了防腐劑和難以名狀的、屬于生物組織本身的氣息,更加濃烈地撲面而來,粘稠地附着在口罩邊緣。
樂晴拿起放在托盤裡的解剖刀,指尖隔着薄薄的橡膠手套,心裡默默對躺在解剖台上的大體老師道歉,手顫抖着,遲遲不敢動手。
怎麼切?
樂晴沒見過怎麼剖開腹腔,也不會剖開腹腔,但肯定不是像切腹一樣一刀捅進去,然後劃拉一道口子,讓内容物傾瀉而出。
“老師,我可以和樂晴一起嗎?我上節課還有不懂的地方,想再實踐一下。”
樂晴驚訝地回過頭,看見李韻星正舉着手,雙眼亮晶晶地盯着導師。
樂晴感動得隻想當場跪下叫媽。
“可以。李韻星,你們一起吧。”
李韻星點點頭,穩步走到樂晴身邊,小聲道:“别緊張。我知道你本科階段沒學過,但開腹是我們上周學的内容。我主刀,你先注意一下操作要領。”
李韻星拿着刀尖,迅速劃開屍體腹部的皮膚,露出裡面的筋膜、脂肪和肌肉。随着刀刃深入,一股更濃郁的、混合着福爾馬林和暴露組織的複雜氣味瞬間彌散開來。
樂晴一點一點呼吸着,試圖過濾掉空氣中奇怪的氣味。
空氣裡隻剩下刀具與組織接觸時細微的“沙沙”聲,樂晴的視覺被蠟黃、灰白、淡黃、暗紅這些非生命的色彩沖擊,鼻腔被那股無處不在、深入骨髓的化學氣味和暴露組織的腥氣所占領,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褪去了顔色,隻剩下解剖台上這具無聲的軀體。
李韻星一邊割開層層組織,導師一邊在旁邊講解,聽得樂晴頭皮發麻。
人的身體組織格外精細,需要一層一層按照規律小心割開,然後又一層一層小心謹慎縫合起來,萬一有什麼差錯,一具生命就可能因此逝去。
導師介紹完打開腹腔的操作,同時聊起了這位大體老師的生平:“她是我們學校美術系的學姐。幾年前,這位學姐被誣陷作品抄襲不堪受辱,于是從教學樓頂樓一躍而下,不治身亡。”
“她生前就簽了捐獻書。遺體和器官,都捐了。”導師頓了頓,指節無意識地在冰冷的解剖台邊緣叩了叩,“案子了結後,遺體,就歸于醫學院了。”
李韻星打開腹腔後,發現腹腔裡的髒器不全。
“老師,這位大體老師的腎髒沒有了。”
導師點頭:“沒錯。她從教學樓頂樓躍下,隻有大腦遭受重創,但髒器全部完好。心髒、腎髒都移植給了需要的人。”
但是怎麼可能呢?就算大腦着地,教學樓一共十幾層,也不可能髒器完好。
樂晴小聲問李韻星:“韻星,這種情況是合理的嗎?”
李韻星小幅度搖頭,神色凝重:“幾乎不可能,高空墜落導緻大腦死亡,而身體内髒、骨骼完全無傷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人體在高速撞擊中會承受巨大沖擊力,腦組織會因慣性猛烈撞擊顱骨内壁,引發廣泛挫傷、出血、腦疝,心髒、大血管、肝脾等器官因慣性位移,可能導緻撕裂或震蕩傷,例如主動脈根部斷裂、肝門部撕脫,而且,沖擊力會通過骨骼和組織傳遞,引發遠離撞擊點的内部器官損傷。”
樂晴點頭。
這說明,這位學姐大概率不是自殺,甚至可能是死後被人取走所需的髒器,然後被從樓頂扔了下來。
樂晴不知道現在的科技和醫學水平發展到了什麼程度,但不管多低下,法醫不可能發現不了髒器的缺失,送來醫學院接手的人應該也不會忽略這其中的不對勁。
樂晴悄悄看向導師,神色如常。
要麼是不知道,要麼是不當回事。
樂晴更傾向于後者。
導師開始講授新的内容,李韻星拉着樂晴退到人群後面。
樂晴覺得奇怪。按照李韻星的行事,她不應該站在最前面學習嗎,為什麼會退到人群最後面?
正疑惑着,李韻星忽然靠近,小聲道:“樂晴,想不想玩點有意思的?”
“什麼有意思的?”
“找到這位學姐去世的真相。”
李韻星的話像一記重雷劈下來:“你的意思是……”
“你不是也覺得不對勁嗎?這位學姐的死,一定牽扯很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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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課程差不多結束,李韻星自告奮勇:“老師,大體老師要送回冷庫嗎?”
導師正低頭整理器械,聞言擡眼,目光銳利地掃過她:“送回。”
頓了一瞬,又像是想起什麼:“李韻星,你本科是臨床的?”
“是的,老師。”她答得幹脆。
“好。解剖課上過了。送回冷庫前,知道清潔遺體的流程嗎?”
“知道,也實操過。”李韻星沒有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