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幾人尚未動身,内侍先來傳話,号稱花神會臨近,皇上與太子無法露面,先行去往花谷,啟程在即,諸位留在行宮或否随心即可。
猜不透那兩個姓楚的打算,話說至此,黎風烨也不推脫,攜着同伴離開行宮,策馬來到姑蘇城外的宅子。
這座三進的大宅子買下多年,黎風烨不常留在江南,但他身為楊氏商行握着“金掌鶴”的貴客,自然不缺人手定期打掃。更别說蜀地出發前夕,他早已拜托熟悉的友人幫忙,眼下到了此處,一應俱全,灑灑水擦擦灰便能下榻。
衆人安頓過後,楚青瀾搶先向謝君松傳訊——原來幾日前雙方分别時,謝君松轉手交給她一份點心,其中塞着紙條,寫的就是謝君松落腳之所。見狀,謝明青另與玉裳、王府聯絡,熟練非常。
恰逢春日正好,黎風烨途間随手買了幾包花種,此刻他們紛紛歇下,楚青瀾非要就地種花試試,拽着連長洲忙活。
一牆之隔,那廂園子裡的兩人鏟泥巴,這廂院子裡的兩人站在樹下,頭頂的綠葉不知結了什麼果,一串接一串黑瑪瑙似的圓果子綴在枝桠。
黎風烨上樹打量,藏在樹影中的謝明青開口:“黎師兄,這幾日來,我一直在想,他們究竟有幾句話能信,幾句話不能信?”
“太子看起來能信兩句,老皇帝瞧着卻沒一句話可信。”黎風烨摘了兩顆。
“……可是我知道,父親與他曾經的确是好友。”
“嗯?”黎風烨飛身下樹,當着謝明青的面咬了口果子。發澀的苦味彌漫唇齒,緊接着酸透了他舌尖,惹得黎風烨皺眉抿嘴。
觀他神态,謝明青微微一笑:“他……那人是先帝幼子,而非嫡長子,原本也不是太子。直到四十多年前,已故的睿王——當年的太子觸怒先帝,才輪到了十幾歲的那人作主東宮。都道他平平無奇,最好不過的是他行事從來挑不出錯。曾經有人說,是因他‘中庸’與先帝相像,得來此位,也有人說,是因他與嘉王交好,與大長公主的這名獨子交好,才能有幸承蒙先帝青眼。
“宣帝動亂之後,先帝繼位,他這一生待民待臣仁厚,兒女和睦,天下安定,堪稱順遂,唯獨胞妹早逝。不怪他愛極了那妹妹,厚葬追封,不惜逾制為外甥封國姓、賜高爵,哪怕非議不斷,先帝依舊固執己見。更有甚者說,若非先帝不能傳位于嘉王,怎麼輪得到旁人坐上那東宮之主的高位?”
嘉王來曆此事黎風烨早有耳聞,亦知仁帝相當重視大長公主,卻根本不清楚老皇帝竟是這般當上太子,理由何其匪夷所思。
他給謝明青塞了兩顆果子,謝明青垂眼,接着說:“流言不足為信,可母親也說過,父親一生摯友,唯獨皇上一人而已。”
“那時候,她來到京城,與父親相知相愛,嘉王非她不娶,她亦非他不嫁。謝家族老憤怒不已,多般阻撓,罰她叩首長跪,逼她向‘冶武之亂’中曾遭極刑的列祖列宗認錯,乃至于吓唬她将她逐出家門、除名家譜,她依舊認定此心此生唯有‘楚昱深’一人。非但如此,她偷溜離家,領着镖局的兄弟姊妹們一同為她撐腰。母親說,隻要她是吉燕镖局的當家,号令镖局,謝家再也沒有人敢阻止她。
“年少的我常常不解,宣帝是宣帝,嘉王是嘉王,百年過去,天下大赦,謝家人何必對母親如此嚴苛?直到母親提起父親過往的意氣風發,直到十六歲那年,我回到京城,面對嘉王府的繁華,終于明白為什麼。父親目睹那人從平平無奇、受人冷落的皇子跻身太子,走向龍椅,終而坐觀江山,他與那人走得那般近,幾乎是那人的左膀右臂……這樣的王爺,對謝家之後而言,隻有畏懼與不信。
“兔死狗烹,過河拆橋,世間最薄天子恩,有朝一日嘉王落難,母親必不能幸免。他們害怕母親因此殒命,他們太怕了。”
黎風烨默然。
偏偏到了最後,謝意筠還是死了,死在一場大雨中。和嘉王的下落同樣,她的死也成為一道謎題,是天有不測風雲,還是天家鬥争無情?
謝明青咬了一口果肉,面色不改地咽下。
他的五感沒有恢複。即便藥吃完了一瓶又一瓶,隻剩下那瓶姜黃的藥丸,他的病依然沒有好。
沉默間,謝明青輕聲繼續:“正是因為每一件事皆在佐證父親當年确實同那人交好,我才覺得,昨日殿中他一番話真假摻半。可是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黎大俠,我不知道。”
手足相殘,反目為仇,都不稀罕,但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黎風烨也不知道。
他又給謝明青塞了兩顆果子,說:“不管是那人暗中引導嘉王修練《九連環》,還是他常年漠視嘉王修練魔功,一步步目睹對方走火入魔,若他當真待嘉王如好友,接嘉王入宮診治,怎麼會一直瞞着好友的妻子兒女?阿珂,照我看,他将嘉王帶離王府,是另有圖謀,絕不可能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好心。”
謝明青點頭。
黎風烨道:“嘉王他……太子居然也不清楚這事,難說嘉王如今何在。”
“那人尚且能對父親下手,不向自己的骨肉全盤交代,也是情理之中。”謝明青說得平靜,卻皺了皺眉。
“阿珂……”眼觀謝明青神色,黎風烨忍不住出言安慰,然而下一瞬,吞下果肉的謝明青忽地咳了兩聲。
他看看掌心的果子,再看看黎風烨,“好酸。”
原來是被嗆的。黎風烨頓時放下心,“酸?阿珂,你嘗得出來味了?”
謝明青揚袖一抛,其餘幾顆果子扔回了黎風烨手裡,“本來就嘗得出來,隻是比起常人遲緩許多。服了幾個月藥,該是好轉的時候了。”
既然如此,離他完全恢複五感應當不遠了。黎風烨有些高興,想到嘉王和《九連環》,又沒法高興。而謝明青擡頭望樹,自言自語般說: “這麼多年了,黎師兄,我一直不相信父親走火入魔。我不相信他會是投機取巧修練《九連環》的人,不相信他會是容許、放縱自己直到走火入魔還不罷休的人,于是我查了一路,問了一路,四處尋找父親被奸人所害的線索。
“《九連環》、十二樓、魔教大戰,我想,若我沿着往事追溯,總有一日真相大白。何況隻要他在世,隻要我還能找到他,所有疑問迎刃而解。我絕不相信他會死,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