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起之處,濃煙翻滾,掩映天光。北門内巷的街道如同焚爐,烈焰舔舐青磚牆面,毒煙順風而走,灌入所有開口縫隙。
“撤!”哈速台一聲斷喝,早知不妙,旋即以馬刀開路,帶精兵原路殺返。
但已遲了半步。
東口、西巷、坊門小徑,皆有甲兵湧出。俱是守備森嚴,面上裹布防毒,顯然早有準備。
敵人不多,分散成數股,卻封死去路,火線後方還有伏兵不時點燃藥罐,四下皆成焦土之地。
哈速台目光森冷,殺出兩道巷口皆不得脫。
他緊緊攥刀,眼中血紅一片。
“随我走中軸!”
他強提一口氣,帶着副将與親衛強突火線,直沖通往中城區主街的大巷。
一路所遇皆是敵兵堵截,街巷兩側皆有伏兵冷弩——哈速台與副将左右沖殺,已是強弩之末,親衛折盡過半。副将緊随在側,衣袖破裂,臂間纏布,仍握彎刀。兩人身後,跟着不足三十騎,俱是血迹未幹、馬蹄染火的北蠻精銳。
終是從火煙中殺出一線生機,沖出主街邊口。
他回首望去,滿巷焦黑,屍橫遍地,毒煙未散,烈焰尚燃,仿佛整座城都在灼燒,映得半面天色如血。
副将忍不住低聲問:“将軍……此處如何破?”
哈速台未答,唇邊血迹已幹。他目光緩緩掃過周遭地勢,正欲下令散兵分逃,忽聽一聲軍号響于前方,震徹街廊。
長街之盡,一人控馬當道。
成清立于火影之下,未披铠,衣上有灰,但手中長刀穩若寒鐵。他背後,數百城中兵士結陣,盾牆分明,槍刃皆齊。
哈速台勒馬止步,未急于開口,先是看了成清半晌,眸中波瀾未顯。
“成清。”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成清未答,眸光如舊,藏于黑影之中。
哈速台勾了勾唇角,嗓音低沉帶血:“你出現在這裡,倒讓人恍然明白了許多事。”
——此刻說破已無意義。
“但我們還握着一個人。”
一聲落地,像釘在刀上。
“你若還想她活。”他語氣極輕,帶着一點沙啞的壓迫,“就給我開條路。”街上風聲驟緊,火光搖晃。兵陣中數人低聲起伏,有人腳下輕輕移步。
成清握刀的手,骨節微緊。
哈速台神色未變,眼中卻泛起一點銳利寒光:“她若死,不怪我們,隻怪你決得太遲。”
成清沒有說話。成清看着那人,想起她肩上舊傷、石室冷灰,嗓子卻像被火噎住——
街道一時寂靜得仿佛聽得見煙火中炭火炸裂的聲響。他的刀還在鞘中,但身後一衆兵士,卻開始不安地動了動——
成清的指節微動。
風從殘巷灌來,吹起他垂落的一縷碎發。他盯着哈速台,未言。
馬背上那雙眼,冷得像夜裡未熄的火。
街巷盡頭,仍有火星零落,未熄。城中夜鼓未起,卻有風過衣甲之聲,藏在每一息沉默之下。
沒人動。
成清也沒有。
他隻是靜靜地站着,像被什麼拽住了一步。
陳紹未站在最前,但人就在陣列偏前第二排,側身壓陣,手搭缰繩,眼不離街口。
他是本城守軍千戶,縣令說調就調,心裡早有怨氣。這一仗打到此處,若是從前,他早就跳将出來争調令、争兵符。可偏偏是那“于珏”——
誰也說不清是哪路來頭。
沒見兵籍、無領銜調令,縣令卻事事聽他的,還給他安排了個随行青年,一開口便點将遣兵。那人叫成清,名冊上查不着,穿着也不似本地編制。
他原是提防的。
隻是這一路打下來,倒真叫他看了實打實的本事。
結果從北門起火那一刻起,他眼睜睜看着這兩人聯手布陣,封街設伏,把一群蠻子生生困進火場裡,再從五巷斷退路,硬生生壓着人頭往城裡殺。
他看得清楚——成清騎得穩,調度幹脆,親自領兵斷後殺敵,刀下至少四人,一人一式,幹淨利落;那于珏雖不在陣中,但動員、部署、傳令一道不差,整個局布得像張網,殺得那些北蠻上不來、退不下。
刀下人也不少——陳紹親眼見他在西巷一式挑斷敵騎脖頸,出手極穩。
本是想着臨陣指派,這人多半中看不中用,如今卻——陳紹咬咬牙,不得不服幾分。
可現在——
敵将一句“她還在我手中”,扔出來後,那人竟不說話了。
街上安靜得詭異。
前排沒人動,後排卻有人開始換重心、微微移腳。兵的鼻子是靈的,誰主誰從,誰猶豫,誰心虛,瞞不過一陣風。
陳紹背後滲出一層冷汗。
他望着前方那道騎馬的人影,瞳孔微收——
若他真是要帶人突圍呢?
他眼皮一跳,下意識往刀柄上一搭。
成清仍未出聲。
他坐在馬上,身形未動。手中長刀橫在膝上,未拔鞘,也未落鞘。火光映着刀脊,泛出冷白光。
他像一塊未言的石。
但街上氣息已亂。
有兵微微前傾,有人下意識望向陳紹——那是一種尋求指令的眼神。可陳紹自己,也不知該發令還是壓陣。
敵将說的似乎是成清有重要的人在他們手裡,可成清未否。
那人若果真在人家手中?若他真答應下來,隻可成清未否。那人若果真在人家手中?他隻要不下令截殺,更甚現場反叛了——這一街人,未必擋得住。
擋不住的。
這條街上,能擋得住成清的人——眼下一個也沒有。
況且成清參與了整條防線的布置,若他此時叛,這些敵軍均會在他的帶領下沖出重圍。
陳紹心頭仿佛被什麼揪住了。
成清沒有出聲。
他握着刀的手一動不動,眼神卻始終落在敵将眉眼之間。
周圍氣息如崩未裂的冰面,風中滿是火藥味。有人在兵陣中輕微換了個站姿,有人不安地側頭望向他。
但他還是沒動。
陳紹手已搭上刀柄,心跳如鼓,嗓子眼一陣陣發緊。
——他到底在等什麼?
成清低垂的睫毛輕輕一顫,像是終于下了什麼決定。
其實他早想明白了。
這一局,若要勝,就不能急。
他向來不信人。但這一回,他信了。
信那人說:“她會活着回來。”
信那人說:“她來得及。”
也信——對方确實能把整城變成一張網,網得住所有退路。
他隻是還沒看到她。
她若真脫身,他這刀就可以落下。
若還沒脫,他就再等一息——
再等一息。
他從來不是會亂動的人。
他低頭,把長刀橫在膝上,像是在等什麼信号。
哪怕隻是一點火光,一聲馬蹄,一句足以撕破迷局的話。
隻要她回來——這刀,就落下去。
陳紹死盯着前頭那人背影,指節慢慢繃緊。
部下情緒波動,陳紹亦難斷判斷;
整場局勢陷入死結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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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辰前。
營地外側,風未歇。
北蠻偏廂石屋前,兩名守衛倚靠木門,手中握弩,正低聲閑談,面上卻帶着緊繃的疲意。
“裡面那女人……眼神吓人得很。”一個低聲咕哝,“将軍真拿她做威脅?”
“别管。”另一個不耐,“上頭說了,守到子時前。人還在,就有退路。”
話音未落。
一縷風掠過屋後。
帳後一縷風起,草間閃光,兩名守兵本能握緊弩柄,尚未來得及出聲。
下一刻,一柄短鈎破風而至,未及驚呼,那人喉間已多了一線血。
身影一閃,另一人尚未來得及喊叫,便被拖入暗影之中。
夜色下,一人貼着牆邊而動,氣息壓得極低。
她眉目極輕,眼中無喜無怒。身形靈動如貓,手中雙鈎冷寒,暗器藏指縫之間。
——水雲。
她未曾出聲,隻是伏身前探,貼耳聽牆。
屋中一人緩緩咳了一聲。
是女人的聲線,低啞,卻不失清明。
水雲手勢一動,背後四道身影無聲掠入——是“影一”至“影四”,俱是青隼營老兵,貼着地勢,将四角封鎖。
“鎖為内插橫闩,未設毒線。”影三低聲。
“動手。”水雲道。
影二翻腕取出鐵鈎,小心撬入石門側邊,力道緩而沉。一息,兩息,咔哒輕響——
門開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