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雲閃身而入,衆人立刻封口、控後、警戒四方,動作分毫未亂。
屋内幹冷,空氣滞濁。
成瀾靠在牆角,她原本阖眼假寐,此刻卻睜開眼,神色警覺,腳下微動。但當那人一閃而入,沒有北蠻口音、亦未高喊,她才緩緩松了指節。衣袖淩亂,嘴角殘血,眼神卻極清明。
她未動,隻死盯那人——若對方再近一步,她即便手被縛,也能試着撲上去。
然而那人隻輕輕一擡手,掌心朝下,示意保持安靜,語氣壓到極低。
“解你繩。别動。”
她沒有問是誰。
她隻是盯着那人幾息,确認那人未穿北蠻軍制、不帶敵營斥記、腰間兵器制式熟悉……她才慢慢點了點頭。
水雲确認她清醒後,不作多言,翻腕抽出匕首,卻并未直接割繩——她看見了成瀾腳腕處的黑鐵鎖環。
“……上的是鎖?”她低聲。
成瀾點頭:“臂上也有。”
水雲皺眉,從腰後取出一支鈎型撬針與小錘,低聲示意:“别動。”
幾息之間,青隼營影三已遞上油布包裹的工具包。水雲翻出細鐵鑽,指尖一轉,便已貼鎖開撬。
“外頭火起了。”她語氣極輕,“我們得快。”
“我知道。”成瀾目光沉靜,語氣卻穩,“你動手,我不妨礙你。”
咔哒一聲輕響,腕鎖落地。
她腕骨皮肉已破,抽動之際卻連哼都沒哼一聲。
“後廂馬廄有路,帶你出。”那人低聲。
她點頭,不問緣由。
人在敵營,不是來送刀的,就是來遞命的。她分得清。
“路線清了,三息内撤。”影二低聲傳令。
水雲點頭,回身看向成瀾。
成瀾披上夜行鬥篷,動作略慢。她手腳久縛,關節僵麻,雖解了鎖,仍一時不靈。
她低頭試了試腳步,先前走了幾步,步伐略頓,膝後像抽了一下。但她沒出聲,隻深吸一口氣,穩了身形。
“我自己走。”她擡頭,看向水雲。
水雲沒多問,隻點頭遞刀。
成瀾接過來時手一抖,刀險些滑脫。她換了個握法,終是攥穩。
“可走,但不快。”她語聲冷靜,“馬備好,剩下的路,我跟。”
水雲瞥了她一眼,隻見她嘴角幹裂,走路帶着一種關節僵直的拖滞感。若非她強撐着,哪怕走幾步都會暴露出舊傷。
她未多言,隻轉頭發令:“掩後。”
影三立刻應聲,換位護在成瀾左後。
她未問他們是誰,也未道謝。
隻是撐着一口氣,一步一步地離開那個石屋。
腳步雖慢,卻極穩。
“東西皆在身後三十步馬廄。”影一低聲,“五匹快馬。”
水雲手勢一動,衆人如影而動。
身後石屋火光未至,帷帳随風微動。
成瀾回頭望了一眼那處牆縫——那夜裡,她曾貼耳而聽、咬牙不語。
她眸光一閃,轉身入風。
馬蹄聲起于夜草之間。
成瀾騎在最末一騎,鬥篷壓着肩頭,她未握缰,而是将刀橫于腿上,側身伏低。她騎術極穩,哪怕手腳僵冷,仍能保持貼風前進。
她的眼神藏在夜裡,唇色蒼白,背脊卻一線未彎。
水雲回首看她,未出聲。成瀾微微一點頭,示意能行。
影三已回轉至後方,舉手比了個圈。
外頭已聽不見遠處兵聲,帷帳風動,火未起。
“人還在?”水雲問。
影一策馬而回,語聲極低:
“正帳敵兵共二十七,其中十六人專守石室,為精騎換班制守衛。我們趁夜交更空隙,突襲南側糧帳,趁其出營查哨時分批拔除。”
水雲點頭,翻掌收刀:“死傷?”
“影二左臂中箭,已包紮。敵哨皆滅,未報信。”
水雲點頭:“引火。”
影三擲出兩點火芒,藥包埋于糧草與油囊中。
後廂已布火種。火星悄然亮起,帷帳應風而燃,烈焰從濕草中爬起,吞入北蠻布防高帳。
沒有呐喊,也沒有響箭——隻有藥罐炸裂、草料燃爆的低響,混在夜風中,像是整座營地在咬牙發抖。
那座囚過人的石屋,在熱浪中逐寸塌陷。
“走。”
水雲一抖馬缰,率先馳出側山口。
成瀾策馬緊随。
青隼營六騎,如影壓林,從北廂掠入城邊。
-------------------------------------
臨城北側偏樓。
一道披着素灰鬥篷的身影立于殘垣之上,夜風拂袖,将鬥篷掀起一角,露出他壓着咳意的臉。身形羸弱,卻一動未動,仿佛整個人也嵌入黑夜。
火光未至,風卻已吹過屋檐。
杜正恒屏息站在他身後,望着遠處北門主街的兵陣僵持、成清遲遲不動,一顆心高高懸起。
“他……還不動。”杜正恒低聲。
“不會真猶豫了吧?”
“若他……”話未說完,忽聽那人開口。
“他信我。”那人又說,語氣淡淡,“隻是不急。”
聲音很輕,像是自言,又像斷定。
“——快了。”
-------------------------------------
氣氛如死水壓頂。
就在這寂靜之中,敵陣中忽有人擡聲喝道:
“你若還想她活着出城,就立刻開路!”
“快到子時了——後營若收不到信号,她活不了!”
語聲森厲,帶着一絲按捺不住的威脅。
話音剛落,成清眼神一凜,蓦地擡頭。
他眸色驟冷,扯着嗓子罵出聲來:
“放你娘的狗屁!”
他縱馬半步,聲如刀刃——
“你以為走到這一步,她還會被你們牽着鼻子走?”
“真有本事,就放她出來試試——”
“若她活着,我自當接人;若她死了——”
他語氣陡沉,冷冽如霜刀。
“我送你們一個不留!”
話未盡。
火後忽傳一陣馬蹄聲。
街道在眼前展開,火尚未熄,巷口是血,風中有殺氣。
她勒馬停步,直視街心。
火光下,成清仍未拔刀。
敵将仍高坐馬背,眉眼鋒利,語調森寒。
而她,就這樣,從火後現身。
她扯下面罩,馬未穩就翻身下地,站定在陣前。
她看着哈速台,聲音不高,卻字字帶力:
“你不是想拿我做籌碼?”
火焰照着她的臉。冷靜、疲倦,卻勝似所有呐喊。
“可惜,我在這了。”
哈速台的眸光陡然一震,心口像被什麼悶聲一擊。
那人不該出現的。
他花了兩年困她于後營石室,設重哨、縛鐵鎖、層層帷帳,連最後一手退路也押在她身上。
可如今,那女子卻策馬破夜,自火後而來,披血立陣,冷靜如初。
他忽然明白,自己這場仗,從一開始就沒真正握過主動。
“……背後之人,果真可怖。”
每一步都算準了他們會信誰、疑誰、守誰、攻誰。
他像落進一盤棋裡,落子之時才驚覺對面執子之人,早連退路都封好。
一種沉悶的壓抑自胸口蔓延,像是火場煙氣未散,将他一點點嗆住。
下一刻,成清緩緩擡刀,一字一頓:
“——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