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虞焉’嗎？”

芳灼一怔，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似是還沒想起做什麼反應，隻是沉默了很久，才幹巴巴道：“知道。”

虞無淵深吸了口氣，平穩好情緒，又問：“那她與我……”

“是你。”芳灼接得很快，“我以為你全都忘記了。”

心魔說的果然不假。

青楓山一事畢後，虞無淵終于得出空來思索幻境中的事，那時她才意識到，就算常人記不得少時之事，也不該印象全無。她七歲時入無相宗，高居妄斷山上獨修近千年，但關于七歲之前的事，無論是對親人父母，還是對鄰裡好友，她不光記憶全無，哪怕是一點點情感都沒有。

可就算是自小被木易風撿回來的邢文冽，也會時常同也瀾一起思念親人。

那便是怪異之處了。

“是忘記了，不過多虧了那蛇妖的幻境，勉強想起了一些。”虞無淵頓了頓，又問道，“你能同我講講‘虞焉’嗎？我好像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想要找回來。”

芳灼犯了難，他為報恩而來，但那時他隻是一樹再普通不過的桃花，靈智剛開，對一切都是懵懂未知的，隻知道相伴身邊的是個叫“虞焉”的凡人孩子，待到他修成人身離開道觀，已經是百年之後了，那時“虞焉”早就不在了。他以為她轉世了，兜兜轉轉找了幾百年無果，終于在一次偶然路過無相宗時，看到了仗劍布道的虞無淵。

虞無淵，虞幽渺，道荒仙尊，當世無情道第一人。那時他才明白，他找了那麼多年的小恩人，早已是遙不可及的存在。幾百年過去，他從看着她，已經變成了仰望她。

一時間，芳灼仿佛又回到了幾百年前白洛山上的那一天，他又成了初出茅廬的小小桃花精，但又想着要讨恩人的歡心，便慌慌張張地搜刮所有記憶，盡力為虞無淵解答。

“你第一次來時，是跟着家中父母來的，那時太虛觀還未破敗，尚有一老道士，我是那老道士親手所栽的桃花樹。那日似乎山中下雨，你們躲到觀裡避雨。夜裡風大雨大，桃花樹被吹倒在地，你發現後把樹扶了起來，才讓那棵樹沒有死，就是那時，桃花樹開了靈智。後來你們在觀中拜過，不久後就離開了。”

“第二次，”芳灼斟酌着語句，他最開始不懂，但千百年過去，也算是體味了一遍七情六欲，知道自己接下來所講的，于虞無淵來講不是好事，“你第二次來時，老道士已經快死了，你當時昏迷不醒，是被一個女人抱進來的，你叫她乳娘。”

乳娘。虞無淵想起了在幻境中，心魔編排的故事裡，那個死在病床上的、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女人。

她也是像幻境中那樣，在大雪紛飛的夜裡重病纏身而亡嗎？

芳灼接着講了下去：“後來過了幾天，老道士死了，你的病好了，那個女人卻染上了病，我記不清是什麼病了，她起初還能下地走動，後來冬天來了，病一直沒好，就隻能躺在床上。我當時就在院外，你不敢在房子裡哭，就跑到院外，挨着桃花樹悄悄流眼淚。”

“再後來，你白天總不在山上，唯有月亮出來的時候才會回來，你帶了很多東西給那個女人，我記得。但那年冬天太冷了。”

那年冬天太冷了。

虞無淵頓時了然，那年冬天太冷，風吹過臨春渡，雪沒日沒夜地下，終于帶走了那個孩子最後的親人。

正是如幻境所示的那樣，分毫不差。

虞無淵變得很沉默，芳灼有些無措，不知是不是講了太多的緣故，他變得有些口幹舌燥，于是慌忙給自己倒了盞茶，茶放得太久已經涼盡，剛好可以熄了他心中的躁火。他一時拿不準該不該講下去，因為後面的故事太過孤獨、也太過慘烈了。

但虞無淵似乎還是平靜的，對于這些事，她并沒有太多的痛苦，大多數時候，她隻是在唏噓故事的悲涼與當中人物的凄慘，那些事于她而言，似乎始終蒙着一層薄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感受不到。她唯一感同身受的時刻，就隻有在心中幻境中裡，自身化為虞焉那一刻的滔天恨意。

她見芳灼又停下來，自知這個故事的結局太過糟糕，便不強迫芳灼再講，無非就是乳娘死後，她一人在太虛觀又苟活了些日子，等到快死的時候剛巧被四處溜達的沈歸發現帶走。

可是為什麼，她會全然忘記呢？這些于常人來講悲痛至極的事情，在她的腦海中甚至留不下一絲痕迹。

天又暗了下來，周遭吃茶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小二糾結許久，終于是湊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客官，茶涼了許久了，要再添一壺熱的嗎？”

芳灼方才大夢初醒，出聲提醒道：“仙尊，還添茶嗎？”

虞無淵丢給小二一錠銀子，說道：“不添茶了，你再拿一盤桃花酥給這位公子，我先走了。”然後又對芳灼道了一聲“失陪”，便轉身離去了。

店小二依着虞無淵的意思給芳灼再上了一份桃花酥，芳灼接過包好的桃花酥，卻見店小二并沒有走的意思。

“有什麼事嗎？”

店小二搓了搓手，“嘿嘿”一聲，笑道：“小的不才，依着無相宗的靈氣也學了一些健體之術，所以也得稍微感知一些凡人所感知不到的。”

芳灼點了點頭，算是明白了店小二的意思：“你是想打聽剛剛那位仙尊？”

“诶！客官您可真聰明，小的剛剛忍不住側目了二位仙尊，見二位仙尊舉手投足皆是風雅之氣，一定是一等一的大能，隻是瞧您二位面孔生，看着不大像無相宗的仙尊，但實在仰慕，所以小的鬥膽問一問那位仙尊的名姓。”

“她麼。”芳灼朝店小二勾了勾手，店小二立刻會意，湊近了耳朵。

“她不讓我講，她說過，我要是敢透露她身份，就要把我打得根基全斷。”芳灼答得一本正經。

店小二：“？”

芳灼看着店小二愣神的樣子哈哈大笑，然而抱起尚有餘溫的桃花酥遠遠離去。

“桃花酥謝了啊。”末了還甩下這麼一句。

“切，不說就不說嘛，我就不信還找不到人抱大腿了。”店小二一陣無語，然後開始認命地收拾起桌子。

＊

西南之地瘴氣彌漫毒蟲遍生，不論是凡人還是修士，一旦踏入就會瘴氣入體靈力滞澀，極難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