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水月天,盛夏,虞氏祖宅。
一道巨大的閃電劃破天幕,雷聲轟隆,暴雨傾瀉。
祠堂下的密道裡灌了不少水,女人死死捂着孩子的嘴巴,眼淚不住得往下落。
雷聲掩蓋了太多嘈雜的動靜,然而她懷裡的孩子卻是異常的敏銳,她剛帶着孩子躲進來,這孩子就像感知到什麼一樣,拼了命地要掙脫她的桎梏往外頭跑。
女人隻能忍着心疼将孩子往回拽,孩子手上擦破了皮也隻當沒看見。兩人拉拉扯扯了好幾個來回,年幼的孩子終于脫了力,豆大的淚珠滾落,“啪嗒”“啪嗒”滴在女人手上。
“焉兒、焉兒想要爹娘……”孩子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扒開女人的手,啜泣道。
女人大駭,另一隻手裡的火折子驚得甩落,“滋”的一聲,熄滅了昏暗中最後一道光亮。事态緊急,女人也顧不得去找火折子落在哪裡,兩手并用将孩子的嘴捂得更緊。而此刻又恰有一道驚雷砸下,掩住了地下的人聲。
她一面帶着孩子退到密道最深處,一面騰出手來扒起地上的土石碎塊堵住狹小的密道,側耳聽着地面嘩嘩不歇的暴雨,這才略微安下心來,用極小的聲音安撫身邊的孩子。
“焉兒乖,焉兒乖,老爺夫人在和我們玩遊戲呢,我們一定一定不要被他們找到哦,不然就輸啦。”女人溫柔地哄着孩子。
“好。”孩子在黑暗中摸索着擦去女人臉上的淚,乖巧地點了點頭,“焉兒一定不會被他們抓到的!”
女人把孩子拉到懷裡,一遍遍輕拍着孩子的後背,再沒有言語。
那孩子似乎也知道了什麼,沒有再任性吵鬧,出奇懂事地縮在女人懷中,逐漸睡去。
密道幽暗不知日月,常人根本無法感知到時間的流逝。沒有食物,沒有水,神經又長期處于緊繃狀态,女人隻覺得精神愈發疲憊,心髒咚咚直跳,眼皮也越來越重。但她不能睡,虞氏于她有大恩,她就算拼了命也要保住這最後一支血脈,至少在她死前,她看到的焉兒是平安的。女人這樣想着,便一次又一次擰着胳膊,一次又一次加重力氣,以此來讓自己保持清醒。
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聲音不複從前那般清脆悅耳,啞聲喊着女人:“乳娘……”
女人半眯的眼睛又一次睜開,輕聲問道:“怎麼了焉兒?不再多睡一會兒嗎?”
“焉兒睡累了。”
稚澀的童音吐出最為鎮靜平淡的話語,像憐憫,又像渡化。
“乳娘,您好久沒休息了,歇一歇吧。”
明明那樣陌生的語氣,女人卻感覺不出任何不對,被桎梏已久的魂魄終于脫在枷鎖,沾上血色的淚水從眼角滑落,女人最後歎了口氣,合上了眼睛。
“好,乳娘睡。”
一室死寂。
孩子小心翼翼地從女人懷裡退出去,面色凝重地緊盯着眼前的女人。隻見光斑有如螢火般旋轉着升騰而起,又如火星一樣迅速熄滅,消彌在密道的腥臭與潮濕中。
“心魔。”
話音未落,密道兩側就迫不及待地燃起火光,映得上下前後亮亮堂堂。
虞無淵擡起頭,看着眼前沖着她嬉皮笑臉的女人。
“啊,仙尊好厲害,什麼時候反應過來的?”未等虞無淵作答,心魔虞焉又像是才注意到身下這個丁點兒小的人一樣,故意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語氣裡頗有一絲幸災樂禍的意味,“哎呀,天道好輪回呀,這次換你變小孩了。”
虞無淵:……性子惡劣了不少,果真成年之事急不得,這心魔的身心顯然沒發育好,腦中有疾。
當然,仙尊風光霁月,隻會在暗自腹诽,并不會将這想法實打實吐出來,她隻當沒聽見後半句話,禮貌性地回了虞焉的問題:“方才乳娘睡着的時候。”
虞焉“哦”了一聲,滿臉恍然大悟。
“我看你把我拖進血池的時候可沒這麼明媚開朗。”虞無淵生硬地扯開話題,她實在受不了心魔用這張與自己一般無二的臉扮出這些蠢笨作怪的表情,若非法力被封變成幼童,她定要用淩蒼狠狠打心魔一頓。
“自然是瞧見仙尊小小一個,心生憐愛,所以就舍不得朝你撒火了呀。”虞焉胡說八道了一通,忽然朝虞無淵伸出隻手,邀請道,“既然仙尊來都來了,不如随我一道出去看看,和乳娘躲在地道裡的這段半個月,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麼?”
笑意盈滿心魔的眼眶,除去戲谑,虞無淵竟看不出當中一絲情感。
短短十數日,心魔已長成至此。
與魔周旋,本就是與虎謀皮,虞無淵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然而她現在身處此境靈力受限,反而心魔在毒障中顯然更為來去自如,權衡之下,虞無淵想,就算是為了她的大道,她也要賭一賭。
至于後果,日後再論。
虞無淵抿了抿唇,将手送了過去:“好。”
*
一出密道,入目的便是祠堂裡層層疊疊的屍體。
彼時已是仲夏,汀州又地處江南,溫度高得快要将人融化,更不用提一地沒有生息的死物。
那些虞無淵看不出本來面貌、記不得名姓的人,已經全都腐爛黏連在一起,漫天飛舞的蒼蠅、乳白色細長的卵、爬得到處都是的蛆蟲,整個祠堂紛亂不堪、惡臭難聞,血漬濺得到處都是,香灰排位倒了一地,已然成了群蟲嘶鳴狂歡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