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破曉,遠處天邊泛起淺金的光暈,微風掠過山林,鳥語啁啾,花香撲鼻。屋外不遠處,溪水潺潺,如玉帶般穿林而過,潺潺水聲仿佛一曲溫柔的晨歌,在這片靜谧幽深的山谷中輕輕流淌。
秦政緩緩睜開眼,一道暖陽正好斜斜透過窗棂,落在他面前的木榻上。他本能地眯了眯眼,擡手擋了擋光,卻意外看見自己手臂上層層纏繞的白色紗布,幹淨、緊實、透氣,竟沒有一絲血漬滲出。
他一時間有些怔住了。
這是哪兒?自己……還活着?
他費力地坐起身,動作牽動了背部和肩膀的肌肉,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驟然襲來,令他倒吸一口冷氣。這熟悉的痛楚,反倒讓他徹底清醒了。
他不是在做夢。也不是死後來到什麼極樂仙鄉。
這是一間屋子——一間陌生卻溫暖的屋子,屋内陳設簡單,隻有一桌一椅一榻,皆為手工打磨的原木器具,紋理溫潤,散發着淡淡木香。屋角放着一隻編織的竹簍,裡頭擺着幾株不知名的草藥,尚帶着山林的清香。門窗緊閉,卻有山風悄然透入,送來幾聲鳥鳴。
他低頭看向自己,全身上下幾乎每一處傷口都被處理得妥妥當當,甚至連脫臼的手腕都複位固定了,力道分寸之精準,絲毫不亞于他身邊的軍醫。
腦海中,某個身影瞬間浮現出來。
那名青衣女子……
她推了他——毫無征兆。
就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那女子便忽然出現在他身後,一掌将他連同阿蒙一起推入水中。那潭水……冰冷至極,寒意鑽骨,他至今還記得那幾乎要将人靈魂都凍結的觸感。
她,究竟是敵是友?
倘若要殺他,何不早早動手,又何必悉心救治?
倘若要救他,為何那一掌……如此決絕?
想到此處,秦政心頭生出幾分懊悔。他從未輕信旁人,尤其是身份不明的女子。可回想那女子從黑暗中伸出手引他入洞,又悄然帶路穿越重重岔道,甚至在追兵緊逼之時仍面不改色……這一切,真的是害他嗎?
也許,她早已知曉水中有何奧秘。也許,唯有這潭水,才能助他脫劫續命。
若真是如此,那他那一刻心頭生出的怨意,實在是……太過可笑。
他輕輕閉了閉眼,腦海忽然掠過另一個名字——阿蒙。
“阿蒙……”他低聲喚了一句,聲音微啞,帶着幾分痛苦與懊悔。
從小到大,李蒙一直跟随他,既是護衛,更是兄弟。那夜,他們幾乎九死一生,若不是阿蒙在背後替他擋了一箭,如今怕是他連走到山腳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記得那一刻,阿蒙伏在他背上,血不斷從口中湧出,卻還勉強撐着意識說了句:“殿下,快走。”
所以他拼了命地背着阿蒙逃,哪怕腿已發軟,哪怕身後千軍萬馬追擊不休,他也未曾放棄半步。
“阿蒙,你一定要活着。”秦政喃喃自語,目光焦灼地掃視四周,卻不見熟悉的身影。
他掙紮着起身,走到窗前,推開木窗,窗外的景象令他一時間怔住。
屋外是一個靜谧的山谷,山花爛漫,水霧氤氲,幾株桃樹夾在林間正悄然綻放,粉白花瓣在風中輕輕飄落,如春雪紛飛,鋪了一地的溫柔。
他怔怔望着眼前這一幕,心中卻更添迷茫。
他活着,阿蒙呢?那名女子,又是誰?她救了他們,還是在另有所圖?
在這片宛如世外桃源的山谷中,秦政站在木窗前,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沉重——他此刻的心境,遠比昨夜奔逃時更為複雜。
他不是一個習慣信人的人,卻第一次,在懷疑之後,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忍着傷痛,他慢慢下床,扶着牆壁一步一步走出了木屋。
晨風撲面而來,卻帶着一股與他記憶中截然不同的暖意。空氣濕潤而清新,帶着泉水與泥土的香氣,令人心神一松。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山谷。
四面皆是懸崖峭壁,高聳入雲,仿佛天然屏障一般将整個谷地嚴密包裹。崖頂處時有霧氣流轉,隐約間可見雲岚環繞,恍如人間仙境。更奇特的是,谷中并無高照的陽光,卻光線明亮,溫度怡人。腳下是濕潤卻不泥濘的土地,綠意盎然,花草芬芳,四季之景竟仿佛同時并存。
山谷東、西、北三面皆有瀑布落下,或細如白練,或如珠簾垂挂,或似雷鳴般咆哮直瀉,水流自高崖傾注而下,在谷底交彙成一條清澈溪流,溪水繞過巨石、穿林而過,最後彙入一處不知通往何處的地洞中,水聲潺潺,似輕語低唱,終不外洩。
他緩緩行至谷中,腳步沉穩,目光所及皆是陌生。再望向四周,崖壁之上布滿藤蔓與古木,層層枝葉遮天蔽日,即便站在谷中極目遠望,也看不清山外的一絲輪廓。仿佛這谷地自成天地,與外界毫無交集。
從外看來,這裡應是密林深處無人問津之地,而從裡望去,卻更像是一個藏不住的謎。
若非親身走出,他根本想不到這等地方竟真實存在于世間。
溪邊,一排排整齊有緻的小木屋伫立于林間錯落處,皆以未加雕飾的木料所建,卻頗顯溫雅素淨。他所在的那間,隻是最外側一座,而其餘屋舍則或掩于竹影之下,或藏在花樹之間,門窗多緊閉,靜谧無聲,仿佛這整片谷地都陷入了一種深深的沉睡。
就在他低頭思索之際,忽聽得一聲模糊的低吼,從他前方最近的一間小屋中傳來。
那是——阿蒙的聲音!
他身形猛地一震,幾乎要沖上前去破門而入,然而腳步方邁出,胸腔深處一股莫名的不安驟然升起。
直覺阻止了他。
他緊緊皺起眉頭,壓下心頭的急切,轉而屏住呼吸,緩步靠近小屋。屋門并未緊閉,門縫間正透出一縷微弱的光,光影搖晃,隐隐間伴着些低低的喘息與呢喃。
秦政咽了口唾沫,心頭沉沉不安。他輕輕靠近門扉,緩緩俯身,視線對準那一道細微的縫隙——
偷眼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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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閉的小木屋内,此刻正充斥着一股濃重而刺鼻的血腥味。
那血腥之氣并不尋常,其中混雜着一股隐隐的腐臭,仿佛什麼死去多日的東西被挖了出來,又被灼燒過後重新打開,腥中帶臭,黑中透紫。床上,一名青年男子奄奄一息地躺着,臉色灰敗如土,唇色深紫,身上多處傷口翻裂,其中一處最深的箭傷正源源不斷地滲出那黑如墨汁的毒血。
這毒,乃至毒之物熬煉數日所成,入體即刻攻心蝕骨,尋常人哪怕隻中一點,也難撐過一炷香時間。而他,竟憑着一口氣撐過了數夜逃亡,隻靠一個人将他拖到這裡——已是人間奇迹。
然而毒雖暫解,卻已深入血脈。
若不換血,三日之内必死無疑。
木屋之中,青衣女子盤膝坐于床側,面色沉靜。她纖細的手指輕撫過男子胸口處被割開的衣襟,将一根烏金銀絲管從他頸側動脈插入,又以極其精妙的手法于自己手腕切開一道血口,鮮紅的血液便被順勢引入銀管之中,緩緩流進他的血脈。
她的臉色很快開始變得蒼白,那本就雪白無暇的皮膚此刻仿佛沾染了晨霧,隐有透明之态。
她低垂着眼,睫毛微顫,神情卻一絲未亂,正用盡全部心神控制着體内氣息,将血液中毒素一絲絲化解,再以淨化後的生血注入他體内。換血之術,非術士奇人,不敢妄動;即便換得幹淨,也需雙方氣息契合、血脈相融,否則隻會兩敗俱傷,死路一條。
但她不曾猶豫半分。
一管黑血終于流盡,那沉沉陷入昏迷的男子,臉色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為紅潤。唇邊開始泛起淡淡的粉色,氣息也慢慢從破碎中趨于平穩。
直到此時,那張本被痛苦扭曲的臉,終于顯現出原本俊朗的輪廓。
他五官深刻如畫,眉如削刀,鼻如挺峰,眼角雖閉,卻仿佛生來含情帶電。女子望着那張沉睡中的面孔,一時間竟怔住了。
她輕輕呼吸了一口氣,目光低垂,似是在努力壓抑心底早已泛濫成河的情緒。
忽然,男子的睫毛微微一顫,像是感知到了體内血液的流動,也像是聽見了誰在耳邊呼喚。
他緩緩睜開雙眼。
起初是一片迷蒙的霧,片刻後,便看清了眼前的人影。
那是一張他日日夜夜在夢中思念的臉——
青紗輕掩,鬓若流雲,眸若星海,那眉眼分明是他魂牽夢萦之人。
他的師姐。
是那個多年未見、他願為之獻出生命的女子。
一時間,李蒙幾乎以為自己已身入黃泉,魂歸天上。可随即,他便感受到手腕的束縛與皮膚下微微傳來的溫熱脈動——那是活人的血液在流淌!
他驟然睜大眼睛,一股寒意沖上心頭。
她竟然——在給他換血!
不,不可能!
師姐她明明曾說,若無萬全把握,絕不可輕行此術,她怎能為了自己……!
那一瞬間,李蒙隻覺心如刀絞,胸腔仿佛被撕裂般的疼。他拼命想擡起手來阻止她,可全身早已被特殊的絲絹縛住,一絲力氣也使不出來,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殷紅一線緩緩從她腕上流出,接着再進入自己體内。
“師姐……不要!”
這四個字幾乎是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擠出來的。
聲音顫抖,充滿絕望與疼痛。
而後,他眼前驟然一黑,重又沉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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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政萬分慶幸自己沒有魯莽行事,隻因屋内所發生的一切,皆是無比驚險與匪夷所思。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親眼見到有人成功完成換血,并且受血者不僅未死,竟然還逐漸恢複了血色,氣息也趨于穩定——幾乎是死而複生。若非親眼所見,他絕不會相信這世間真有如此逆天的醫術。
他一向冷靜理性,不信神鬼,不信奇談怪論,可此刻,那種由衷升起的敬畏感卻幾乎将他胸腔填滿。
他原以為阿蒙——那個自幼與他一起長大、伴他讀書、護他出行、從不離身的忠仆——此次怕是劫數難逃。那毒,他早就知道,是敵人特制的箭毒,入血即死,傳說中連名醫華佗都束手無策。秦政縱然一往無前,卻也是心知肚明,阿蒙……怕是撐不過去了。
他隻是舍不得放棄。
隻是心有愧疚,不願最後留下他一人苟活于世。
他拼盡全力、背負着那副沉重的身體逃亡,穿越叢林、鑽入岩洞,隻為替他搏一線生機,可心底,其實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然而天意弄人——又或許,是有人逆天改命。
他透過門縫看去,隻見屋内那青衣女子仍是一襲簡衣素顔,膚如凝脂,容貌驚豔得讓人幾乎屏息。然而,此刻她臉上卻沒有半分高高在上的神情,反而因大出血而顯得格外虛弱,整個人如春水浮雲,仿佛一陣風吹來便要倒下。
可即便如此,她依舊沒有離開床榻半步。
她正一手托着李蒙的手腕,似在細細把脈,另一隻手則捏着幹淨紗布,為他擦去殘留在頸側的毒血痕迹,動作輕柔細緻,如撫嬰兒,溫柔到了極緻。
秦政不禁愣住了。
在他所處的那個世界裡,女子往往是權謀棋子,是工具,是附庸。能醫者更稀若晨星,稍有姿色者則多半早早被權貴豢養,從未見過有人——不,是女人,會以如此決絕的姿态,甘願耗盡己身隻為救一人性命。
而且,還是一位素未謀面、死生未蔔的陌生人。
她究竟是誰?又為何對阿蒙如此用心?
正想着,他忽見女子手指輕顫,明顯是支撐不住。她微微一晃,險些跪倒在地,便聽見木椅腳微動的輕響。卻還是強撐着站穩了,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響。
她不願讓病人醒來後看到她虛弱的樣子。
這一幕,深深刺進了秦政的心。
他不是不曾受人恩惠,也不是不懂人情冷暖,可像這樣既神奇又溫柔、既冷靜又脆弱的存在……他從未遇見過。
他的手不自覺握緊了門框,喉頭微澀,竟有些說不出的沖動想沖進去幫忙,卻又生生忍了下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某個極其重要的轉折點上,而這個女子,或許就是命運贈與他的答案。
隻是一念之間,那女子緩緩站起身來,走向角落取了一碗泛着淺綠的湯藥。
她背對着門縫,輕輕吹了吹,唇角無聲地說了句什麼。
秦政雖聽不清,卻莫名心跳一震。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溫柔、堅定、熟悉,仿佛跨越了許多年,越過了生死,與記憶深處某個被遺忘的夢遙遙相望。
秦政好不容易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忙挺身擡手敲門:“姑娘,是我!”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被自己顫抖的聲音吓了一跳。原來,從小在美女如雲的王宮中長大的自己,素來熱衷于嘲笑李蒙不善與女子相處的自己,竟也有這麼一天,還未見到人家,自己就已先面熱心跳手足無措起來。
他幾乎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擂戰鼓,一下一下撞擊着胸腔,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不是沒見過美人,卻從未有哪個女子,能像眼前這位青衣女子一樣,讓他在一見之下,便感到仿佛有什麼東西從命魂深處拔地而起,牽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在門口等待的每一秒鐘都是如此難熬。秦政站得筆直,卻又不敢靠太近。手掌緊握,掌心早已被自己捏出了汗。他有數度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與呼吸,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中毒未清,才會出現這般異樣反應。
終于,吱呀一聲輕響,木門被人從内推開。
一縷晨風拂過,陽光自門縫傾瀉而出,也照亮了那道纖細卻挺拔的身影。
她仍是一襲青衫,隻是再度蒙上了那層淡紗,遮住了容顔,隻露出了一雙清澈的眼眸。那眼眸極靜極深,卻也極亮,像山谷幽潭,又似黎明初光,透着某種既超脫又悲憫的情緒。
那一瞬,秦政仿佛聽見腦中有什麼“轟”地炸開了。
長而綿密的睫毛在朝陽中閃着青黑色的光,柔光之下,她的一舉一動皆宛如幻夢般的不真實。他不禁怔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直直地望着她,像一個初見神明的信徒。
兩人相對無言,空氣仿佛也凝滞了。
女子輕蹙柳眉,似是察覺了他的異樣,随即伸出一隻清涼柔軟的手掌,輕輕覆上他的額頭。
她的動作極為自然,沒有絲毫避諱,卻令秦政整個身體都僵住了。
“你發燒了。”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像是山谷中潺潺的泉水,帶着微微涼意。
秦政本想張口辯駁,說自己沒有發燒。可還未及開口,體内便湧上一股莫名的虛軟。下一刻,他便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前一晃,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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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秦政都是在昏迷中度過的。恍惚間,他仿佛躺在一片溫軟的雲中,時而寒風穿骨,時而溫泉暖膚,時而如墜深海,喘不過氣;又時而感到有人輕撫額頭,指尖冰涼,卻帶着讓人安心的氣息。
有人為他喂水、搽汗、換藥,那些動作輕柔得幾乎像是在照料嬰兒。他雖無法睜眼,卻始終聞得到那股熟悉的清香——正是岩洞深處、那位青衣女子身上所帶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