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之外,灰塵尚未落盡,昏暗走道裡一片死寂。
秦朗的耳朵緊貼着冰冷粗糙的石門,面色蒼白得幾近透明。他屏息凝神,想從縫隙間捕捉一絲聲響,哪怕隻是腳步聲、喘息聲——哪怕是林曦的痛哼,他也願意聽見。
然而裡面靜得可怕,仿佛那扇門後隔着的不隻是石牆,而是另一個世界。
他猛地一掌拍在門上,聲音震得指骨生疼,卻仍無回應。
“林曦!你還在嗎?你說句話啊!”
“林曦!”
他的聲音嘶啞,回音卻在石壁間一圈一圈散去,沒有回應,也沒有回音。隻剩他自己站在這幽深墓道裡,聽着自己撕裂般的呐喊在漸漸空寂。
裡面發生了什麼?是不是已經……是不是再也出不來了?
他不敢想。
雙拳用力砸門,一下又一下,直到掌心皮開肉綻,鮮血滲出。他卻仿佛沒有知覺,繼續拍打着石門,仿佛這樣就能把人從那冷寂裡喚回來。
可終究,所有聲音都被沉默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秦朗終于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般,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坐在地。他抱着頭,背脊劇烈起伏,指尖抓緊了發根,整個人像要将自己團成一團,從這無邊的焦灼與絕望中逃開。
“該死……我不該留下他,我不該……”
他喃喃着,嗓子幹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就在這時,走廊盡頭忽然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節奏熟悉、踏實,踩在青石地闆上,回蕩着微弱卻清晰的回音。
那聲音就像在萬丈深淵中垂下的一線光。
秦朗猛地擡起頭,眼中一瞬閃現出不可置信的光亮。
“……晴?”
他幾乎是彈身而起,跌跌撞撞地奔向聲源。果然,那身熟悉的紅衣從墓道盡頭緩緩顯出身影,許晴正一步一步地走來,神色依舊恍惚,眼神卻比之前清明了幾分。
婧娘一路匆匆趕回寝殿,隻怕誤了皇上下朝的時辰。她心中惴惴,生怕自己被責備,亦或叫皇上平白憂心。誰知方一踏進門檻,還未來得及換氣,就見一身朝服的秦政正從内殿疾步迎出,面上神色複雜,眼底翻湧着一股晦暗莫測的情緒。
婧娘一愣,随即神色一變,立刻上前行禮,眉眼間盡是歉意:“皇上久候了!”
她的聲音裡藏着幾分驚慌與心虛。
秦朗站在一旁,整個人卻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他腦中嗡地一響,方才林曦的話語倏然浮現——“她陷入了幻境”——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幻境”竟真實得如此徹骨動人。
眼前的許晴,一身宮裝,舉止娴雅,說話語氣溫柔敬慎,那一聲“皇上”叫得柔軟纏綿,竟讓他從心底生出一絲陌生的悸動。他想出聲提醒她、喚醒她,可話到了唇邊,卻像被什麼堵住了,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她已經完全沉浸在幻境之中,而這個幻境的設定裡,他,是她深愛的皇帝。
婧娘起身,擡眼正欲細細打量秦政的神色,卻陡然一頓。她瞥見他滿身塵土,袖口破損,臉上手上亦是斑斑擦傷,那些血痕尚未幹透,似是剛剛經曆了什麼惡鬥。
“皇上這一身的傷是從何而來?宮裡有刺客?!”
她驚呼出聲,快步上前,動作下意識而自然,伸手輕柔地捧起他的手,眸中滿是擔憂。她的手指劃過他掌心的血痕,微微顫抖,仿佛那痛楚落在自己心頭。
可就在那一瞬,林曦的臉猝然在她腦海深處閃現。
那位被她一手擒下的“刺客”——她依稀記得他蒼白而倔強的神色,還有他說不出口卻藏着痛苦的眼神。她明明已将他囚入地宮石室,按理早該心安才是,可為何此刻看到皇上受傷,她腦中浮現的第一個人,卻是他?
是他傷了皇上?還是……
一絲莫名的刺痛劃過她心底,她下意識想将此事說出口,卻發現喉嚨仿佛被無形之力卡住,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口發悶,胸腔仿佛被糾纏住,連呼吸也變得沉重。
她不知道那“刺客”究竟是誰,卻隐隐覺得,如果真将他的存在告訴皇上,便會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随之消失。那是一種本能的抗拒,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拒絕。
秦朗一直看着她,心中翻湧難言的情緒。她望着他,眼中藏着擔心、自責,甚至還有一種幾近本能的親昵。
他知道這一切不是真的。她隻是中了幻術,而他也并非她口中的“皇上”。
可那一聲聲“皇上”,就像藤蔓纏繞上心,缱绻動人地勾住了他原本岌岌可危的理智。
“皇上您坐好别動,臣妾這就為您上藥!”
她聲音柔軟如水,動作輕盈娴熟,拉着他一步步走到寝殿中的大床邊。秦朗仿佛被她一雙手牽引,竟毫無抗拒地随着她坐下。他明知覺得自己該掙脫、該阻止,可那眼前溫柔如畫的女子,那雙盛滿關切的眼神,卻讓他無法自拔。
他低頭望着許晴忙碌的身影,一顆心卻越來越亂。
如果她一直把他當成皇上,那他……還要不要喚醒她?
哪怕隻是一場幻夢,但夢裡,她是如此深情地愛着他啊。
~~~~
石室内,林曦緊貼石壁的小孔,将寝殿中的一切盡收眼底。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張鳳床上,心如刀割。耳邊不再有秦政那令人作嘔的譏諷,出奇地安靜。
石門後的幻境宛如一場盛大的戲劇,殘忍而真實地在他眼前緩緩上演。
鳳床之上,秦朗已将那身華貴朝服褪下,隻餘赤裸的上身,皮膚上的傷痕縱橫交錯,隐隐滲血。而許晴正一寸寸地替他上藥,神情認真專注,指尖極其輕柔,如撫珍寶。
那分明是婧娘的眼神——溫柔、心疼、毫無防備。林曦看着,整顆心仿佛被硬生生撕開了一個口子。
他無法呼喊,也無力阻止。
秦朗像是早已沉醉其中,沉溺在她的觸碰與溫語之間。他等了太多年,暗戀這份情感太久,如今夢境将他輕而易舉地拉入了最渴望的深淵。他早忘了林曦的囑托,忘了許晴隻是誤入了幻術,忘了自己是誰,忘了她又是誰。
小七的身體從他懷裡滑落,衣物散落一地,機械球滾到了石門前,正靜靜地注視着發生的一切。
石壁之後,林曦的雙拳越握越緊,骨節爆出輕微的脆響。他強迫自己冷靜,但眼中血絲密布,胸腔裡的怒意與痛苦仿佛要将他撕碎。奇怪的是,平日最愛落井下石的秦政,此刻竟也一言不發。
兩團魂魄并肩懸在林曦的意識深處,雙雙死死盯着那對纏綿的身影,一時間竟難分彼此情緒。
當秦朗低頭,緩緩吻上許晴的嘴唇之際,林曦再也無法按捺,他猛地撲到小孔前,聲音幾乎震碎石壁:
“秦朗!!!”
他的怒吼震徹整個石室,可外頭那對沉溺中的男女卻絲毫未覺。
就在兩人唇齒相接的那一刻,一縷淡淡的藍色魂光悄然從許晴口中逸出,如同晨霧般柔和,卻攜着詭異的寒意,絲絲縷縷地融入了秦朗體内。那一刻,林曦心口仿佛被什麼東西刺穿。
當秦朗緩緩擡起頭,再次望向石壁時,那一雙眼睛已不再屬于他。
那是秦政的目光。
陰冷、輕蔑、勝券在握的笑意緩緩在他唇角蕩開。
“阿蒙,”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着某種讓人靈魂悸動的陰寒,“你都看到了吧。”
林曦仿佛墜入冰窟。
被壓在身下的婧娘,這時忽然一震,腦中轟然作響。仿佛有人在靈魂中狠狠撕扯,她瞳孔一縮,隻覺天旋地轉,頭疼欲裂,連四肢都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痛苦呻吟。
“婧娘?”秦政怔了一下——不,準确來說是操控秦朗肉身的秦政。他立刻俯身扶起她,動作輕柔到幾乎帶着哀求。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一時失控了。”他的語氣不再似方才那般狂傲,反倒隐約多了幾分真情急迫,“婧娘你放心,朕答應你,大婚前絕不破戒,若違此言,天打雷劈——”
“皇上不可妄言!”婧娘擡手捂住他的嘴,雖滿眼痛意,但仍強撐着露出一抹嗔意。她的動作熟稔自然,仿佛這已經是他們之間再尋常不過的情話承諾。
林曦看着,看着那張臉因痛楚而蒼白,卻仍被那份幻夢牢牢控制着。他猛地揮拳砸向石壁,石屑飛濺,指骨崩裂,鮮血滲出指縫。
可這一次,仍舊無人回應他。
他隻能眼睜睜看着那個自己誓要守護的女子,被困在一場虛幻的帝王夢中,愛着錯的人,痛着錯的心。
這時,秦政的聲音終于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冷冽、獰笑、帶着勝者的優越:
“感謝我吧,李蒙。要不是我殘魂及時附身,婧娘就要失節了!”
“雖然在她眼裡,那副身軀就是我,但我知道不是!我絕不允許别人碰她半分!隻要再撐過明日,她的魂魄就會被這流光儀徹底鎖住,到時我們便永世不分!”
“而你——就隻能在石壁之後,眼睜睜看着她叫我‘皇上’,抱着我取暖!”
“哈哈哈哈哈哈——!!!”
秦政的笑聲在他腦中炸裂,仿佛萬千刀刃刮着神魂。
林曦緩緩滑坐在地,閉上眼,強壓住所有的怒意與自責。他知道,秦政說得沒錯,凡人的魂魄在這幻境之下,撐不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