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真的魂魄出竅,便會永遠留在這裡,成為秦政幻夢中的皇後。
“那便……陪她吧。”
林曦喃喃,唇角浮起一抹苦澀的笑。他盤膝而坐,指尖結印,開始默誦護魂口訣。他要用自己最後一絲意識,為許晴争得一線生機。
即便沉淪幻夢,他也不願放棄。
秦政的叫嚣逐漸遠去,意識陷入寂靜。
唯有林曦的心,還在那片沉沉黑夜中,為她執守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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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殿内,秦政的殘魂終究不全。那一縷執念雖強,終究敵不過千年耗盡的法力,待婧娘将他攙扶着回到皇帝寝殿,他便再無動作,隻靜靜地躺下,臉色蒼白如紙,閉着眼仿佛沉入夢魇中,安靜得如一具屍體。
婧娘站在床前望着他許久,始終說不出心中翻湧的情緒。她轉身離去時步履漸急,像是要逃開什麼般疾步出殿。
夜風撲面,絲絲涼意拂在臉頰,卻攔不住她越來越快的腳步。她的身體仿佛不再受意識控制,向着皇後寝殿疾馳而去,而腦海裡,一個又一個模糊的剪影開始鮮活起來,越來越清晰——
最先浮現的,是那幽暗山洞。
她記得那個男人,那雙眼睛,和那句低啞卻溫柔的歉語:“不好意思,讓你等我了。”明明是他自己絆了腳,卻僞裝得那麼自然,隻為換她一絲擔憂。
記憶像洪水決堤般湧入腦海。
——畢業典禮上,他手握她的禮物,神情克制,卻藏不住那份舍不得與期許。他說:“這六年我很開心,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她分明記得,是他,用一生最真摯的少年心意,為她畫下了青春的句點。
——清晨走廊,少年提着早餐走來,喚她“小晴”,聲音暖得仿佛可以融雪。他總是這樣,不動聲色地照顧她的每一個細節。
——校門口,他将厚厚的筆記本塞進她的書包,眼神裡寫滿了不舍和決心:“我希望你……和我一起進入高中部!”
那是懵懂中最堅定的選擇,她怎麼會忘?
——教室裡,他替她擋下那個無賴,神勇無比。她愕然道:“你剛才明明是輸給了我的。” 他笑得狡黠:“難道你想讓那些留級生天天來找你單挑麼?”
一幕幕溫暖的片段,如同閃回鏡頭,交錯穿插,掀開幻境的帷幕,将那些曾被深埋的情感一一喚醒。
直到最後一幕——
操場初見。
他站在人群中,一動不動地望着她,那一刻,所有的時間仿佛靜止,隻有他們兩人對視的目光,直到老師喊道:“林曦,許晴!你們站到前面來!”。
“林曦……”她輕聲低喃,終于淚如雨下。
“我是許晴,不是婧娘!他是……林曦!”
仿佛夢中驚醒,許晴在奔至皇後寝殿前的長廊上猛地停下,深吸一口氣,淚光中透着難以置信的清明。幻境終于破碎,記憶回歸!
她撲到石門前,幾乎撲倒在門上,雙手顫抖地摸索着門縫與暗扣,連聲低喊:“林曦!你在裡面嗎?林曦!”
可石門紋絲不動。
她用盡力氣猛推,猛砸,掌心磨出血來,那扇門卻仿佛已被廢棄的機括封死,徹底将她與林曦隔在兩個世界。
“林曦你聽得到我嗎?是我,是許晴!我回來了,我記起你了!”
淚水落下,混着掌心血迹在門上暈開。許晴無助地跪倒在地,額頭抵在冰冷的石門上,整個身子都在輕輕顫抖。
就在此時,她餘光忽然瞥見石門角落躺着一個熟悉的圓球。
“小七!”她驚呼一聲,撲身将那圓球捧了起來。
它表面布滿劃痕和燒焦痕迹,明顯是能源耗盡的狀态。但令她驚喜的是——
小七旁邊,竟靜靜地站着另一個粗壯的機器人。
“是AR-5号!”她幾乎喜極而泣。
AR-5号并無小七強大的智能模塊,語音系統更是簡陋得隻剩幾個機械提示音,但它能源持久、皮實耐造,尤其擅長破拆障礙。在這個時候,它的堅實與沉穩,反倒成了許晴最後的希望。
她幾乎是顫着手将它切換成激光切割模式,指尖在按鈕上連續點按兩次,确認指令。“激光槍啟動,目标鎖定。”機械音一響起,她便屏住呼吸,咬緊牙關,将它對準了石門正中央。
刺目的光束瞬間炸裂開來,熾熱的熱浪撲面而來,石門表層瞬間泛起一道道灼燒的裂痕。許晴幾乎是在用盡自己最後一絲力氣去穩住手臂,不讓光束偏離半分。一分、兩分……時間似乎變得極其漫長。
終于,“嘭”地一聲巨響,那層層熔蝕的石塊再也支撐不住,從中間轟然碎裂坍塌,露出内間那昏暗古老的世界。
灰塵未散,林曦的身影便已經映入她的眼簾。四目相對,仿佛千年流光在那一瞬定格。她輕輕地彎了彎嘴角,那一抹笑容尚未徹底綻放,整個人便像被抽盡了所有支撐的力氣,身子一軟,直直往前栽去。
“許晴!”林曦心頭一震,猛然沖出!
他的動作幾乎快得不可思議,身體中的兩個魂魄此刻出奇地一緻,沒有絲毫遲滞,隻一躍便穿越了碎石與塵埃,将那瘦弱的身體緊緊抱住。他的膝蓋重重落地,卻全然不覺,隻将她死死護在懷中。
“小晴!小晴!”他的聲音顫抖而焦灼,像是把一生的哀痛都呼喊出來了。
她的睫毛顫了一下,唇角還殘留着那一縷溫柔的笑意,卻再無半點回應。
而在他腦中,秦政的聲音已經癫狂:
“不可能!怎麼會這樣?她居然掙脫了我的幻術,她……還是選擇了你?你有什麼好?你不過是個早該輪回百世的廢魂!為什麼?為什麼她不屬于我——”
林曦沒有回應。他的腦海在劇烈地轟鳴,卻不是因為秦政的怒吼,而是因為許晴冰冷的體溫,正一寸寸透進他的掌心。他幾乎能聽見她微弱到近乎熄滅的心跳,正一聲聲敲在自己靈魂的深處。
他的手,慢慢擡起,指尖觸到自己胸口下有力的心跳。那一刻,他再無猶豫。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血裡,流着的是她賜予的神力——當初她在幽冥界将神力注入他的靈魂,隻為他能輪回人世、重獲新生。而如今,那神力也隻有在她面前,才有意義。
“如果血盡是代價,”他低聲喃喃,聲音溫柔而堅定,“那我認了。”
方才李蒙棺椁中所見的景象此刻鮮明如畫地浮現在林曦腦海——那隻由婧娘親手打造的古老輸血器具,竟奇迹般地保存完好,連嵌着銀針的細管都尚可使用。千年前,她是如何細緻入微地為他縫合血脈、滴注生命,那些溫柔缱绻的片段仿佛在這一刻連成了生命的詩篇。他記得她那時眼神清澈如水,眉宇間盡是堅定與無畏;她一邊為他輸血,一邊低聲喚着“阿蒙”,哪怕他魂魄飄離,她也未曾放棄。
林曦深吸一口氣,将回憶化為力量。他動作熟練地将古器展開,設定流速、調配高度,又用一塊幹淨的布巾為許晴擦淨手臂上的塵土與血迹。随後,他毫不猶豫地在自己腕側割開一道深深的口子,再引針入許晴的血脈,兩人的手臂以縛帶緊緊固定在一起——如同命運早已安排的契合。
鮮紅的血液随即汩汩而出,溫熱而急切地奔流入她蒼白如紙的身體裡。每一滴血仿佛都帶着他全部的牽挂與愛戀,在這一刻,不惜一切地湧向她的心脈。
而林曦體内的力量,也随着血液的流動迅速流逝。他的意識像是被大潮一點點吞沒,耳邊的聲音逐漸模糊,眼前的光也開始變得晦暗。但他的臉上卻帶着一種甯靜的滿足——若她能活下去,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秦政在林曦腦海中的魂魄本欲譏諷幾句,卻在看到這般真情流露的一瞬間,像是被雷霆擊中,怔在原地。他親眼見證林曦如何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性命,隻為救回那一個已經被他幾乎摧毀的女子。直到縛魂術因林曦神力渙散而松解,他才猛然驚覺——林曦正在死去,而許晴卻依舊沒有醒來!
一時間,往昔兩千餘年的執念如山崩海嘯般塌落下來。他曾自诩是世間最愛婧娘的人,曾不惜以帝王之尊抛棄天下、追魂跨世,隻為重獲她的眸光,可眼下這一刻,他才終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懂“愛”。
原來,愛不是占有、不是強留、不是讓她記得他,而是她痛時他願意為她流淚,她傷時他能為她流血。林曦将自己全部的魂力、鮮血、乃至命運都傾注于她身上,隻求她活下來——哪怕醒來後不再有他。
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可他終于認清了——這份錯過太深太久,已經不能再繼續錯下去!
“婧娘……”他低喃了一聲,凝視着她那仍然沉睡的容顔。
她的魂魄之所以至此瀕危,是因為他粗暴而強行的侵入,是他用幻術與執念撕裂了她的意識。而今,唯有他能修補那道裂縫。
藍色的幽魂自林曦眉心湧現,旋即緩緩沒入許晴的體内。他的動作不再是附體侵占,而是一種悔悟與贖罪的融合。他将殘存的魂力化作最溫柔的絲線,縫補她破碎的精神與識海——哪怕她從此再不記得“秦政”這個名字。
她的面容漸漸恢複紅潤,幹裂的唇瓣也恢複了水色,最重要的是,那沉寂許久的胸口處,心跳微弱卻穩定地跳動起來。
而林曦,早已陷入昏迷,氣息微弱若無。兩人就這樣緊緊依偎在一起,一個陷入深眠,一個瀕于死境,仿佛宿命将他們捆綁到了一起,卻又随時可能将他們再次拆散。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驟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皇後寝殿的門被撞開,秦朗氣喘籲籲地沖了進來。甫一踏入殿中,他便定住了。
眼前,是幾近崩塌的石牆,破碎的石塊間,AR-5号靜靜趴伏;而寝殿正中,許晴安靜地靠在林曦懷中,兩人仿佛沉睡的雕像,神情祥和、卻又不知是否還能醒來。
他像是被人重重擊中胸膛,猛地跪倒在地,整個人幾乎無法呼吸。
幻境中他所做的一切,曆曆在目,那些可恥的沖動、荒唐的舉止與傷害,正如藤蔓般纏住他每一根神經,令他羞愧難當。
“對不起……”他喃喃低語,眼中盡是悔意。
但,他沒有時間沉溺。他看了一眼AR-5号儀器上的能量讀數,又查看了兩人的狀态,最後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欠你們的命……從現在開始,就由我來還。”
他輕輕抱起二人,動作無比小心,仿佛手中捧着整個世界。此刻的他不再是那個沉迷于虛幻情感的皇子,而是一個願意用盡全力補償過錯、守護生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