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凝滞了一瞬。
何逍妥協般接過那杯橙汁,杯壁冰涼,灼燒感被冷意減弱,胃舒服了些。
酒精沒有帶走清醒的意識,但發散了對行為本能的控制力,何逍湊近眼前的男人,暗罵虛僞的紳士,又沒證據指認。
他笑了下,梨渦一閃而過,笑意卻不達眼底:“我折騰自己,那你想說什麼?”
“還是說你覺得我要幹什麼?”
“那你想聽我說什麼,何逍,你情緒從哪來的?”周允辭沒有躲開,盯着他眼睛平靜反問。
這話若從别人嘴裡說出來,八成顯得帶點火上澆油的涼薄,他語氣偏偏淡得像做海龜湯,一道隻能靠自己提問獲得答案的推演題。
所以何逍沒發火。
也的确不知道要火給誰看。
李屹川啧啧咂舌,問對喽,他這小外甥,情緒反應慢半拍。
人一問他“怎麼了”,他第一反應不是表達,而是開始分析檢索,非要找出個邏輯才能開口。
分析不出來就幹脆不說,不說還生悶氣,氣着氣着就更不知道自己氣什麼了。
情緒這東西,按理說該有因果,該講得清,但他就是講不清。
關我什麼事?
文件夾打開着,光标浮在上方。
《港資引流對接渠道》
《橋南項目(拟)》
《文化信仰當代表達與市值潛力》
……
視線一排一排掃過,像有什麼秩序使然,每一項都來迹可尋,每一項都套上了殼。
何銀見他不動,湊過來讀了個文件名,沒一個理解的,但依稀還記得她哥應該看得懂,問道:“這是什麼意思,投資嗎?”
大概是空調溫度調得太低,他有些冷,攥了攥手心活動被冷風吹得有些僵硬的指節。
“人家的東西,别亂看,”何逍無意識地皺眉,關上文件夾,把原先預選的照片拖進分組,随手合上電腦。
“你不選啦?”何銀問。
“太冷了,我先回房間了。”他随口說,起身時攜上電腦,動作利落,“你也早點睡,别明天起不來。”
何銀擡頭看着他離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客廳開着二十六度空調,她都覺得剛剛好,何逍平時房間調的那個溫度天天被李月瀾罵。
今天還怕上冷了。
東南沿海這塊地,驅寒的方式一般靠一身正氣,要麼就是洗個熱水澡,享受短暫的回溫。
把自己關進了隔間,浴室燈一開,他沒立刻脫衣服,而是低頭看了一眼水龍頭下自己蒼白的指節,像是剛才那幾秒抓住了什麼又松了手。
關他什麼事?
本來就是各取所需。
歸根結底,他和周允辭認識幾天?
又不是沒見過那些動辄“整合資源”“打造模式”的。
廁所是精神安全屋這回事絕對有科學依據,何逍睜着眼睛聽暗瞑[夜晚]的蟬鳴發散思維,不然為什麼出了小隔間,他就又開始莫名其妙地,不爽。
蟬可以半夜亂翻身,他不可以,旁邊還躺着個人,何逍憑記憶在不透光的世界裡勾勒出了點周允辭的人形。
你到底要拍什麼啊周允辭?
越是不知道從哪來的情緒,他就越會對情緒本身起反感。
何逍用手腕遮住眼睛将自己強制關機。
像一隻困在陌生程序裡的貓,點不出來源,跑不動答案,不停循環打轉,找不到出口就開始煩躁,自我攻擊。
可偏偏,這貓此刻還站在聚光燈下。
周圍人聲嘈雜,杯影搖晃,吧台射燈反照在玻璃杯面。
何逍握着那杯橙汁,指腹有些濕,回望他,喉頭一動。
“你情緒從哪來的?”
周允辭的問句像回聲,又一次逼近。
何逍沒有立刻回答。
某種更深層的遲鈍,被逼得站在邊緣,終于感知到了落差。
他輕聲開口,語氣很淡:“我要是知道哪來的就好了。”
藥效是假的,他壓根沒指望周允辭透露些什麼,如果真的那麼想知道這些,以他的個性,早就追問到底了。
“酒後吐真言”打一開始就是留給自己,他也想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要這麼咄咄逼人。
若不是那杯自作主張的橙汁。
“所以你在意的是我有事瞞你”
“……”
“還是說,你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意?”
周允辭盯着他,語氣沒變,步步緊逼。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我朝你撒氣是沒有道理的。”
“何逍,情緒這東西,本來就不講道理。”他說。
何逍的手指一下握緊杯子,神經突然被拽了一下,下意識反駁:
“——不行。”
“為什麼不行?”
“那不就成了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