漿香慢慢冒出來,一點點的米甜味,混着鍋邊蒸汽在空氣裡浮起來。
門外傳來幾聲喊聲,張鈞墨和李滿意在前院架桌椅,塑料餐布撲在桌上,被風吹起角,李屹川踩着木凳幫忙釘布,時不時喊幾聲“手擡一下”“釘哪邊”。
“晚上準備幾桌?”李昭甯收拾好路祭走進廚房,随口問李月瀾,“我打電話讓他們準備點幹鮑什麼的。”
“四桌應該夠了,就一些親戚朋友,别再多。”李月瀾炸完最後一鍋芋頭,拎着瀝油籃出來,“現在不是說不能辦太大。”
“但也不能空,又不收禮,靠的就是菜豐,桌熱。”
神明祖先、無主孤魂,一桌敬上,冥冥之中渡的也是自己一家人,長者做主,晚輩上手,外來的親家、小孩、舊友,全都圍坐在舊院落前。
來的人不需要随禮,就是來坐一坐,吃一口,講兩句人話。
第一批碗糕進爐了,周允辭洗完手翻出相機,何逍見狀揶揄一句:“好歹還知道自己在采風。”
“一直都沒忘,不能讓何老闆白幹。”周允辭笑了聲,斜靠在牆上調起參數,總算開始重操舊業。
“小火,你在沖蝦米挖歌[你在弄什麼東西]?”何銀幹完活就跑去找李滿意,作為交換的是李屹川聞着香摸過來,“還真是在沖挖歌[還真是在弄碗糕]。”
何青澤去廚房幫忙炸物,定了個鬧鐘丢給何逍讓他看着,時間一到就掀開籠蓋。
蒸汽彌漫,一揭蓋,濃濃的米香撲面而來,白嫩嫩的碗糕開了完美的十字花,頂端泛着一層細微的光澤。
每一朵都被細心地點上三四顆紅枸杞,嬌嫩又讨喜。
“特[好]!”李屹川腦袋伸過來,忍不住啧了聲,“這花開的真好。”
說着就要上手來一個,還沒摸到碗糕邊,就被何逍拍了一下手背。
“給點愛吧大外甥,我風塵仆仆連夜趕回泉州,至少給口糕吃。”
李屹川穿了件印花短袖,項鍊外露,四十好幾的人了,比蒸鍋旁的風扇還活躍,往後一縮,龇牙咧嘴,還是不死心地湊過去。
何逍這回沒攔,抱着手臂冷眼旁觀。
“哇塞[我靠],”李屹川指尖一碰到那碗糕的瓷沿,就像被電了一下,整個人反應得比誰都快,立刻縮回手。
還不忘用吹氣的姿勢裝模作樣地“冷卻”被蒸汽“襲擊”的手指。
“給點愛吧大外甥,”何逍表情淡淡,語調拐的山路十八彎。
給周允辭看樂了,拿着相機咔哒咔哒連拍幾張。
“拍什麼呢,大舅英勇就義嗎?”李屹川湊上來要搶相機,一邊湊近鏡頭,一邊自言自語,“來,我看看我帥不帥,别拍得我像燙豬蹄。”
周允辭眼疾手快,拇指一滑切回了主屏,動作自然得幾乎沒有破綻。
但還是晚了一點。
畫面裡李屹川的身影正張牙舞爪地沖向鏡頭,而他身側的何逍,剛才的一個回望,被鏡頭不經意捕捉成極短的特寫一閃而過。
滿是蒸汽的廚房氤氲着光,那抹側臉沾了點潮氣,五官冷白,線條分明,像雕出來的輪廓,拍開李屹川的手,神情還有點不耐,又藏不住笑。
從鏡頭裡沖出來,又倏地退回日常。
李屹川一眼就看到了,動作頓了頓,權當不知。
何逍也瞥見了,臉色未變,隻是微不可察地往後靠了一下,又覺得這有什麼不能問的。
“又拍我?”
他看向周允辭,挑眉:“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對我存了奇怪的素材偏好,比如我是你的缪斯什麼的。”
語氣像在開玩笑。
周允辭擡頭望他,正要說話,卻發現這時候最合适的反應,是沒說話。
他隻輕輕把相機調轉朝下,食指搭在快門鍵上,微一點頭,營造出無言以對的假象。
在這個動作落定的一瞬間,他還能分神惡劣地想,何逍所謂的失控沒有邏輯的情緒,是什麼呢?
熱氣蒸得人有點暈,何逍低頭,把最圓的一隻碗糕挑出來遞過去,是他最喜歡的瓷杯裝的最小的那種,兩指來寬,卻也最甜。
“上次就給你指明路了,想拍就拍别老磨叽。”
語氣帶着一貫的沒好氣,像在催債。
周允辭接過去,手指擦過他掌心。
細了一點,也涼了一點。
何逍頓了一下,去洗滿是米漿的手,背影看不出什麼情緒。
水嘩嘩沖下來,他垂着眼,手底下的動作卻不自覺慢了。
那種說不清的感覺又來了,沒邏輯,沒來由。
他不喜歡這樣。
但他忽然想起昨天周允辭強硬的那句:“情緒這東西,本來就不講道理。”
他從小就信自己,邏輯先行,情緒讓位,盯着手裡的泡沫看了會兒,沉了口氣。
行吧。
那就不講道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