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實是有目的來泉州的。”他說。
“目的就差怼我臉上了。”
“我父親讓我…...”
“找人生目标,”何逍立刻接話,“結果拍了二十個G的我。”
周允辭氣笑了:“你到底聽不聽。”
“聽啊,你說你的。”
初冬的費城街頭已飄起冷雨,他剛剛在公寓打印完一篇論文,課題是文化資源資本化利用與保護倫理的沖突與調和,這門選修課原本隻是為了修學分,但寫着寫着,發現自己把太多情緒摻了進去。
教授在郵箱裡回信,如果以後考慮繼續深造,他願意寫推薦信。
Locust Walk兩邊的樹已經落光葉子捧着熱茶,周允辭捧着熱茶點開微信,看魏知杭的最後一條信息停留在上周。
【影展下周六開始,來不來随意,票我留着】
【你不是說要看紀錄片怎麼拍人嗎這個導演拍得挺狠的】
時間恰好撞上感恩節,這是個蠻諷刺的節日,不過假放的挺多,活動也不少。
他懶洋洋敲了個字,回過去。
【去。】
接着母親打來了電話。
電話那頭很安靜。
周允辭站在冷風裡,望着街對面那座哥特風的圖書館,覺得整個世界像突然褪了色,隻剩他一個人,站在雨裡不知所措。
手抖得不适合開車了。
八年過去,他至今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怎麼到的機場。
紐約沒去成,周允辭訂了最近一班機票飛回香港。
周允辭在電梯口站了很久才走向病房,推門時周熾文在啃着玉米插科打诨。
電視開着沒聲音,血常規貼在床頭,最上面幾行指标用紅筆圈了好幾圈,隻剩牆角的吊瓶滴滴答答,像掐着拍子。
“你怎麼瘦成這樣,”周熾文擡眼看到他,先來了句風涼話,“美國不好混啊?”
“你不是知道我回來了嗎?”周允辭沒搭茬,放下背包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手指輕輕叩着扶手,“我媽呢?”
“剛去公司,”周熾文蒼白着臉咬了一口玉米,嘴角還帶着點調侃,“回來得倒挺快,怎麼,逃課了?”
“沒課,放假,本來就要去看個攝影展。”
說完這句,病房突然靜下來。
玉米啃到一半,周熾文停了動作,眼皮耷着像在思索,沉默半晌,忽然轉頭朝助理道:“小陳,幫我把那個箱子拿來。”
小陳應了聲,出門一會兒拿着個牛皮色的箱子回來。
角落印着巨大無比的D850。
周允辭擡起頭,表情有點意外。
周熾文靠在床頭,笑着說,“這台新出的你朋友推薦的,我記得他微博發過照片,挺有勁的。”
“……你還看他微博?”
“你以為我真老了?”周熾文切了一聲,“你不是天天跟他一起拍那個什麼破牆角破電線的系列,我還轉發了。”
“我記得那是我小号。”
“我就說怎麼沒人點贊。”
包裝紙還沒拆,機器沉甸甸地躺在泡沫層裡。
“拿去用。”周熾文看着他,“拍你想拍的東西,你小時候拿DV拍魚缸水草那會兒,明明很高興。”
周允辭看着那台相機沒說話。
老爺子那一代靠的是房地産和貿易,老派人家,講究門第話語,體面和責任。
周熾文是長子,被捧着壓着養,不能出錯,其實他挺放浪形骸一人。
上學時去話劇社演《麥克白》,張嘴就要把悲劇演成小品,他靠在後台叼着煙,台燈光落在他睫毛上,像在雪地裡起了火。
結果下一秒,有人穿着一身藏藍色裙子,抱着厚厚一摞劇本撞了他滿懷。
她仰頭看他,額頭泛了點汗,眼睛亮得像台口那一束追光。
“你是演麥克白的?”她聲音清亮,帶着一點喘,“你能不能别老不來排練?我站你位子都站了三天了。”
他說不出話來,隻聽見那女孩說:“你不來演我來演。”
她轉身要走了,他才回過神來,把煙掐掉了,說了一堆誰也沒聽懂的話。
看梁雪的眼神越來越詭異,周熾文閉嘴了,蹦出一個準确答複:“……我演。”
後來他越來越沉默。
因為家族的老體系開始出問題了。
外部環境變了,牌照收緊,市場轉冷,内部又因兄弟間分權不均、海外投資失敗,搖搖欲墜。
他看懂了前路,代價是整整十年都在救火、熬夜、背債。
梁雪在電話裡說,半個月前周熾文就開始低燒不退,碰上項目出了差錯,拖了兩周才去體檢。
一查血象崩掉了,連個緩沖都沒有。
周熾文是沒老,依舊很英俊。
怎麼還沒老就要走?
周熾文最輕松的那段時間是和梁雪以及那團雪白的小周在那座不繁華的小城吃豆花,聽完整的南音,跳上漁船嘗試出海打漁。
他說他想退休就來這兒買個宅子,開酒館、養鳥。
梁雪笑着說:“你才不會。”
他說:“會。”
“等允辭大了,公司也穩了,我們就來。”
那是他父親最常提起的地方,古橋,刺桐花,南音,還有綿延的丘陵,依山傍海的地方。
住院期間,周熾文做了一些事,把公司架構清理幹淨,财務轉移了,有些在國外,有些在内地,也還好從前就和梁雪暗地布了線,這些事做起來容易些。
周允辭拿着那台新相機拍了許多白床單、半個水杯,那是他第一段失敗的記錄。
周熾文罵他:“你這拍的什麼東西,還不如我呢。”
周允辭想起來他爹以前也愛拍照。
最後交到他手裡的是一本寫滿手稿的筆記本,他從來不騙梁雪,路線都安排好了,晉江、鯉城、永春……
潦草的字迹寫在尾頁。
“我打算去那邊開個茶鋪
你呢
拍照的人,泉州應該适合你
小辭,走出去,别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