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懶得再去猜他的心思，擺擺手把他請了出去。

第二天，崔斯坦也來了一趟，坐在他床邊，用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脖子上的傷痕，睫毛顫了顫，竟然有了淚花。

謝知都傻了：“不至于不至于……又不是很重的傷。”

“很痛吧……”平日裡一向張揚浮誇的男人少見的有些暗淡沮喪。

謝知搖搖頭：“還好。”

要說他受過最痛的傷，還是之前被刺殺時的那一刀，紮在心口上，要是别人兩眼一翻，死了就不痛了，偏偏他還是在遊戲裡，一邊痛得死去活來，還要一邊收看長得要命的删檔結算，不能跳過！

本來是為了真實感把痛覺模拟開到了80%，沒想到隻有80%也那麼痛！痛得謝知在心裡狠狠咒罵刺客他全家！

“對不起。”崔斯坦低下了腦袋，番紅色的頭發垂下來，看不清他的神情。

“又不是你做的，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啊？”

崔斯坦輕輕搖了搖頭：“我應該保護你的。”

謝知越來越莫名其妙了：“你沒有義務保護我的。”

紅發男人再度擡起頭，伸出食指抵在謝知唇邊不讓他說話，緊蹙着眉頭，凝視着謝知的眼睛，他很哀傷，很遺憾，很自責，

他在透過自己看謝爾蒂安嗎？

謝知鬼使神差地問了句：“我是不是很像他？”

崔斯坦也沒想到他居然會把大家心照不宣的這回事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不過他帶着一種詭異的自毀傾向，坦然地承認了：“是。”

他想象中謝知先是震驚，然後傷心，最後憎恨的任何一幕都沒有出現，漂亮的青年隻是如常地看着自己，甚至有些憐憫。

“我曾經很愛他，将他視作天邊的明月，想供奉起來，日夜跪拜。可是啊，他待我好，隻因為我也是他臣民中的一員，沒有什麼特别的。”

在崔斯坦眼裡，謝知隻是一個二十來歲普普通通的人類青年，想必不太清楚黃金時代的曆史，于是補充道，“我那時年紀輕，做王子的時候又是應有盡有，便以為世上萬事都是死纏爛打就能求來的，為了追求他，鬧出了不少笑話，你可以回去問問你的父母，那時在阿蘭德爾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話到最後，音量越來越輕，如同一片秋日的枯葉被吹向曆史的遠方，最終變成了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

他曾經邀請謝爾蒂安坐上有史以來最大的塞壬号，遨遊在大陸與人魚島之間的多凡海峽上，看過時而洶湧時而平靜的海面，揚起風帆，抱着謝爾蒂安的腰教他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舵手，看天氣，看海文，那是人魚一族天生的本領。

他想給謝爾蒂安一個吻，被人魚吻過的人類可以獲得海神的賜福，從此在海底自由呼吸，可是謝爾蒂安拒絕了，說他自有辦法。他們躍入海底，就像第一次相見時那樣，謝爾蒂安被套在一個隔絕海水的氣泡裡，笑着看他，似乎有點幼稚的炫耀，崔斯坦一時被他迷得呆了，連尾巴都忘了變出來。

他帶謝爾蒂安去看人魚王國最古老的沉船。

海沙間靜卧着的鎏金杯是瓦倫蒂諾王朝的“瘋王”在神智清明的最後一刻親手為皇後斟滿的酒杯，杯底沉澱着百年的酒漬和這對末代帝後不渝的誓言。

旁邊散落着威尼斯諾工匠世家打造的彩繪琉璃，它曾高懸在龍族還是大陸霸主時期盛極一時的美第奇家族的鏡廳穹頂，見證過整個青銅時代的舞會。

而壓在大片流光溢彩的東方絲綢下的，是前朝流亡的“白玫瑰公主”瑪格麗特至死緊握的銀十字架，可她那樣虔誠，依舊沒有等來上帝的拯救，最終一代紅顔投井而亡。

這些承載着或瘋癫或榮光的信物靜靜躺在五光十色的珊瑚與貝殼之間。魚群穿梭在這片曆史的廢墟中，無論是個體閃爍的微光或是時代的洪流歎息，最終都被海水侵蝕得斑駁模糊。

崔斯坦得意地向謝爾蒂安介紹：“這艘船是人類航海家洛倫佐的金色黎明号，他一生的夢想是探索新的大陸，卻在駛向理想的彼岸中撞上暗礁。”

他得意的是，自大自負的人類終是抵不過神聖大海的自然力量。

崔斯坦要将這些人類世界考古學家探尋了百年都找不到的珍寶送給謝爾蒂安，卻被拒絕了。

而謝爾蒂安唯一收下的東西，是他們漫步在白色沙灘上時，崔斯坦随手撿到的一枚漂亮的海螺，謝爾蒂安用海水将它沖洗幹淨帶了回去，珍重地請匠人做成了一隻墨水匣，放在辦公桌上，日日看，日日用。

崔斯坦愛他，又恨他。

你看，這個人怎麼這樣啊，說不喜歡人家，又總是做一些事，讓别人愛他愛得死去活來。

他們的皇帝陛下，總是冷靜自持卻不過分冷漠，相反，在曆代君王中屬于很有人情味的，他不是不愛，而是愛每一個人，那是一種有溫度的，憐憫之愛、廣博的愛，像大海，卻沒有大海那麼冰冷、陰暗。

要崔斯坦說，謝爾蒂安有對誰不一樣麼？

有的。

就是那個連出身都不明不白的讨厭的小雜種。

想到這裡，崔斯坦突然咧開嘴笑了，恐怕連謝爾蒂安自己都不知道，其實他對西裡斯是不一樣的。

并且，謝爾蒂安到死也不知道，西裡斯有多麼喜歡他。

隻有他崔斯坦，夾在中間，将這兩人的心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