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的出租房已經退了。
他懶得再折騰,乘機場大巴去了附近的某個城中村,随意租了間日租旅館。
也不知是不是附近有醫院的緣故,這日租旅館的生意倒是很好。
陳列住在這裡倒是很安心,因為無需查驗身份證。盡管以他的職業習慣,這裡的求生通道和防火門統統不合格,一旦發生火災,簡直無路可逃。
樓梯陡峭而逼仄,閃爍着詭異不定的紅綠霓虹。
這樣的日租旅館從來都是魚龍混雜。樓梯口倚着一個衣着暴露的女郎正在抽煙,抱着一隻手臂,眼尾風流地睇他一眼:“帥哥,有沒有興趣?很便宜的。”
陳列懶得答話。
隻是背着包沉默地路過。
回到自己房間,陳列重重關上門。先去浴室洗去一身水汽,半是生鏽的蓮蓬頭,洗了一半卻無熱水,陳列懶得搭理,任憑冷水澆在自己緊緻的腹肌上。
用毛巾把頭發揉至半幹,他是寸頭,從來懶得吹幹,就那樣胡亂把被子一裹,倒在了床上。
床褥被套裡有種深重的黴味。
陳列側躺着看着牆。
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人群素質不高,牆上有很多的鬼畫符。
有人用圓珠筆寫着:[重金求子。]
另一句寫着:[祖傳苗藥治療陽痿。]
另有很多罵人祖宗十八代的話。
在這一片污言穢語中,牆面上有幾道深深的劃痕。
像是拿鑰匙劃上去的。看上去像什麼人瀕臨絕境之時,側躺在這裡夜不能寐,把無處發洩的生命力與憤懑,盡數揮灑在這鑰匙尖上。
陳列伸手摸了摸。
他早已習慣一切惡劣的環境。剛到越南那幾年,比這更糟的環境也不是沒睡過,有時一睜眼與老鼠面面相觑。
這樣的日租旅館對陳列來說不算什麼,他很快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到了他晨跑時間,他無需鬧鐘,準時醒來。
他起床洗漱,準備下樓去晨跑。
一下樓,見日租旅館樓下停一輛勞斯萊斯。
流暢優渥的線條配閃耀的金屬漆面,雙R交疊的車标讓不認識的人也一眼識得它的貴氣。
這樣一輛車停在城中村實在太紮眼,引得不少人紛紛側目。
有個膽大的男孩更是湊上前去,對着黑曜石般的車窗左看右看,也無法窺得裡面的一星半點。他隻當裡面沒人,索性把車窗當鏡子,挖起了鼻孔。
當車窗忽地徐徐降下,他吓了一跳,手指還插在鼻孔裡、猛然往後退了一步。
他呆愣愣地看着。
很難說他的驚訝過度,是來自突然降下的車窗,還是車窗後那一張面孔。
那是一張更不應出現在城中村的面孔。
坐在豪車後排,膚似白瓷,戴一副貓眼墨鏡,秀麗的唇角微微往上挑,看起來似笑非笑。
男孩手指插着鼻孔待待看着,隻覺她好像電影明星。
忽地回過神來,想起害羞似的,一溜煙跑了。
姜堇從後排下車,松閑地倚着車門站着。今日她穿一身珍珠白套裙,裙擺往膝蓋以上顯得娴雅,長發蓬松地盤着,露出她引以為傲的天鵝頸。
她身為珠寶設計師,對首飾的運用卻很克制。
比如第一次展會上見面,她隻在左眼下貼一枚小小鑽石。比如今天露面,她隻在頸間挂一條細細的單顆珍珠鍊。
她站在這裡,像一抹照進盛夏白晝的雪色月光。
陳列站在原處遠遠地看她,點了根煙,才朝她走過去。
單手插在褲兜裡,絲毫不在意把煙霧噴在她秀麗的臉上。
從前他不在姜堇面前抽煙,抽也是站得遠遠的。
如今卻報複似的。
姜堇卻絲毫不在意,仍挂着優雅得體的笑。
陳列微眯着眼抽煙的模樣看起來有些痞:“怎麼找到我的?”
“對現在的我來說。”姜堇直言不諱:“不難。”
陳列勾了勾唇角。
“那要是我出國了呢?”他說:“你還怎麼找我?”
姜堇笑了笑。
溫存或者說落寞的神色隻存在于一瞬間,便藏匿進那張毫無瑕疵的面龐。
“你還想怎麼樣 ?”陳列主動走過來也是出于懶得跟她廢話:“直說。”
姜堇拎着小小手包,那模樣看起來竟優雅又乖順:“跟我去個地方。”
“行。”陳列毫不猶豫地點頭:“坐你車?”
“嗯。”
陳列徑直拉開車門上車。他不怎麼耐煩的性子到現在還沒變,隻想把複雜的事情簡單解決。
駕駛座上是一個五十上下的老者,鬓角有些花白,但精神看起來很矍铄。陳列坐上後排後,他禮貌朝陳列笑了笑。
姜堇跟着陳列上車,對老者笑笑:“莫叔,麻煩去工地。”
“好的姜小姐。”
莫叔大約是港島人,兩人對答之間用的是粵語。
陳列想,語言真是神奇的東西。
從前聽姜堇講标準英式發音的英語,隻覺得她高貴典雅。現在第一次聽她講粵語,一把嗓音清寒,又覺得她是瑰行天下的港島麗人。
無論如何,都與那個破船上的孤女相去甚遠。
陳列不欲閑談,好在莫叔的教養也極嚴。車廂内無人說話,一時間隻聽得空調出風口的細微嗡鳴聲。
下了車,陳列問姜堇:“去哪裡?”
姜堇卻道:“可以了。”
“到這裡就可以了?”陳列反而意外。
“是。”姜堇點頭确認:“如果你想走的話,現在就可以走了,我保證不會再去找你。”
她擡腕看一眼那小小的石英鑽表。
當分針指向八點時,一輛墨色的庫裡南分秒不差地開了過來。
車體經過改裝,方便一輛輪椅的出入。
姜堇向滕柏仁那邊走去。
她與滕柏仁交談時好像總遷就着他的高度,一隻纖手微搭着滕柏仁的肩,微微勾腰。
陳列遠遠地留在原處,擡眸看一眼眼前。
這是一處建築工地。
地基已經奠完,鋼筋大緻搭出樓體輪廓,高聳入雲。滕家在世界各處投資的,要麼是超五星級酒店,要麼是超高端的全管家式公寓住宅。
這裡看起來應該是後者。
按理說此時陳列應該離開了。
但他敏銳地覺察出有什麼不對。
他環顧四周,草叢,以及工地對面的建築體,即便以他豐富的經驗看來,也并沒藏着什麼人。
況且國内的治安環境很好,不比他常待的國外,不至于光天化日藏着狙擊手。
但陳列就是覺得不對。
無數人誇贊過陳列是他們見過最優秀的保镖,問他的秘訣是什麼。陳列很難講,經驗,功夫,這些都很重要,卻又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其實是某種直覺。
是一種陳列從小被追債煉出的、某種對危險天然的直覺。
此時便是這種直覺,讓陳列暫且站在原地。
他遠遠望着滕柏仁跟姜堇說了幾句什麼,滕柏仁身後跟着兩個穿黑色西裝、相貌普通的人,應該是他的保镖。
其中一個走出來,跟着姜堇往工地内走去。
滕柏仁留在原地。
看起來應是他腿腳不方便,姜堇代行了他許多工作上的事物。
姜堇在一樓視察一圈,帶一頂白色監理帽,跟旁邊的工程負責人說着些什麼,那人點頭哈腰地鄭重拿筆記本記下。
當姜堇經過那毫無遮攔的簡易樓梯往二樓而去時。
陳列忽然箭一般跨步沖了出去。
他終于瞧出問題出在哪裡。
一根看起來牢固的鋼筋,其實搖搖欲墜。
陳列三兩步跨過滕柏仁身邊,又大跨步上了樓梯。若無經驗的人碰上這類情況,會大聲疾呼提醒人注意,陳列卻知無用,未經專業訓練的普通人不可能在瞬間反應過來。
他隻是跨上樓梯,攥着姜堇細瘦的腕子猛然一扯。
姜堇後退一步。
那根本就不堅固的鋼筋因有人踏上樓梯的震動,轟然墜落。千鈞之勢,幾乎把剛剛幹透的水泥地面砸出個巨坑。
一旁的工程負責人臉色都變了:“姜小姐,這……”
姜堇倒是鎮定自若:“下去再說。”
一行人下樓,滕柏仁已由另一名保镖護着,撤到更遠處去等他們。
姜堇一行走到滕柏仁面前。滕柏仁一手握着輪椅遙控器,看向陳列的眼神不是意外,而是某種玩味地打量。
他問姜堇:“這就是你昨天去見的那位老朋友?”
姜堇點點頭:“是。”
滕柏仁疑心極重,她自知瞞不過他,一開始便和盤托出。
更不介意讓陳列出現在滕柏仁面前,好似一派的問心無愧。
滕柏仁玩味地打量着陳列:“今天多虧了你。這個房地産項目,本就是我們從外國人手裡搶來的。你知道東南亞那邊,野嘛,敢在國内玩這套。”
陳列心想:你既然知道,還讓你的未婚妻去以身涉險。
他轉身欲走,滕柏仁叫住他:“你是做什麼職業的?”
陳列眼尾睨過去。
身旁的人圍住滕柏仁,總是一副點頭哈腰的模樣。陳列卻懶得搭理,他又不靠滕柏仁給他一口飯吃。
他徑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