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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列回到日租旅館。
先是給機場打了個電話,詢問航班改簽的情況。
機場讓他稍後,等了許久才給他回過電話來,如果天氣情況無變化的話,航班改至今晚起飛。
陳列平白空出一天。
房間過分逼仄而充滿黴味。他懶得待,走出房間,昨晚那特殊行業的女郎白日裡懶得招攬生意,倚在牆角吮一根棒棒糖。
陳列發現自己無所事事的時候,就喜歡喂貓。
旅館沒有自己給貓做飯的條件,他去附近超市買了些貓糧,倒出來喂給流浪貓吃。
準備這樣消耗掉一個下午,直到一陣“滋——”、“滋——”的電流音傳來。
像蛇。
陳列的耳朵動了動,卻沒擡頭。
直到一輛輪椅駛到他面前,他掀起眼皮。
滕柏仁坐在輪椅上。他皮膚總是蒼白,在暴雨之後熾烈的日頭下,也清寒得不見一絲汗氣,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陳列望向他身後。
滕柏仁道:“她沒來,我一個人來的。”
姜堇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若說有什麼優點,大概就是說話算話。
她說不會再來找陳列,就真的不會再來。
除非陳列主動去找她。
陳列站起身,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來。腳邊的貓早已跑了,陳列把煙點了銜在唇間,眼睛往下居高臨下地睨着滕柏仁,那模樣看着就帶些痞氣。
他毫不迂回地問:“找我有事?”
一貫地沒耐心。
滕柏仁:“你是她的老朋友?”
陳列揣度了下姜堇現在的身份——
毛裡求斯商貿集團的千金,周遊列國,名校出身的知名珠寶設計師。
不知姜堇把同陳列的關系,怎樣對滕柏仁說的。
陳列也懶得細想這些,這是人家未來小兩口自己的家事。
不過“老朋友”這個稱謂還是刺痛了他。
那女人但凡有一點良心的話,還有臉用這樣的稱謂嗎?
陳列抽一口煙,如同他現在不介意把煙霧噴姜堇滿臉一樣,他也不介意把煙霧噴在這位養尊處優的港島闊少臉上。
“不是朋友。”他簡練地說。
“那是什麼?”滕柏仁問。
陳列唇間迸出兩個字來:“仇人。”
滕柏仁看他的眼神愈發玩味起來:“為什麼是仇人?”
陳列沉默地抽一口煙,開口道:“她騙我的錢。”
滕柏仁看起來并沒有震驚,反倒笑了。
他的笑也讓人聯想起海藻,濕漉漉地攀爬人一身。
“是。”滕柏仁點頭笑道:“這才是她,我的Sweet Poppy。”
陳列以前上學時,理科格外出衆,反顯得英語沒有多好。
反而是到了越南之後,英語有了長足進步。
Sweet Poppy的意思是,甜蜜的罂粟。
陳列想起姜堇那清寒中略帶妩媚的一張臉來。
滕柏仁問:“你的職業是保镖嗎?”
陳列知道他擺明查過自己,卻還要故意這樣問。
陳列直接說:“不會給你效力。”
滕柏仁:“我知道你躲債躲得很辛苦,至少你跟着我,不會有人膽敢查到滕氏集團來。”
陳列聳了下肩。
他根本不在意。
“不能給我效力的話,那麼給你的老朋友、不、老仇人呢?”滕柏仁笑道:“她說,她很想你。”
陳列問:“為什麼找我?”
“因為你職業素養高咯,像我現在這種處境,她成了擋在我面前的活靶子,一般人護不了她周全。還有,”滕柏仁上下打量着陳列:“你恨她,所以不會喜歡上她。”
陳列笑了。
“我是恨她。”他狠狠抽了口煙:“但我沒興趣接這一單,沒興趣天天給自己添堵。”
“那好。”滕柏仁點點頭,維持着貴胄的風度:“打擾了。”
保镖遠遠守在車邊,他自己操控着輪椅離去。
陳列望着他背影。
一輪殘陽映在天邊,碩大的,渾圓的,有一圈毛茸茸的邊。江城無論日月都是這般光景,好似被水汽暈染似的,邊緣總是毛茸茸的。
讓陳列想起和姜堇在臭水河畔、破船甲闆上看過的一輪輪夕陽。
陳列叫住滕柏仁:“等一下。”
滕柏仁回頭,眼底是志在必得的笑意:“怎麼樣陳先生,我早知道,恨是比愛更強烈的動力。”
“我接。”陳列掐滅煙頭:“兩倍價錢。”
滕柏仁點頭:“冇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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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柏仁回到酒店時,姜堇正站在巨幅的景觀窗邊,抱着雙臂看夕陽。
好似自打離開江城後,她再也沒見過這般邊緣毛茸茸的日月了。
聽到刷卡開門聲,輪椅輪轍傾軋進來。姜堇沒有轉身,仍望着窗外的夕陽,嘴裡招呼道:“回來了。”
滕柏仁操控着輪椅向她這邊而來,一手搭上她腰窩深陷的後腰:“嗯。”
“外面熱麼?”姜堇笑道:“我去給你拿瓶冰過的氣泡水。”
不露聲色避開滕柏仁的手。
她從冰箱取了氣泡水走回來,擰開遞給滕柏仁,倚靠在窗沿看滕柏仁仰頭灌入。
滕柏仁嗜冰,就連房間空調都一貫打得極低。姜堇剛開始不适應,總凍得渾身發抖。
滕柏仁喝完把綠色玻瓶遞回給她,跟她說:“生日快樂。”
“今天是我生日?”姜堇笑着理一理肩頭垂落的發:“我自己倒忘了。”
“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生日禮物。”
“是什麼呢?”姜堇的語調裡似帶三分好奇。
滕家二少從來不是一個小氣的人。
姜堇是珠寶設計師,多奢貴的皇室珠寶他也敢送,眼也不眨地從蘇富比競拍回來。
姜堇初初跟在他身邊的時候,總忍不住去換算,那些錢能換多少她曾經賣過的紮啤。
算出來吓死人,大概能變一片把她淹死的太平洋。
後來她就不算了。
滕柏仁操控着輪椅往門口駛去,打開門招呼一聲:“進來吧。”
走入的并非什麼戴白手套捧絲絨盒的工作人員。
而是陳列。
姜堇臉上仍挂着某種昭顯期盼的笑意,知道滕柏仁坐在門口,正觀察她的每一絲神情變化。
她輕盈地笑着打招呼:“嗨,陳列。”
纖細的手指攥緊了手裡的綠玻瓶。
陳列看上去沒什麼表情。滕柏仁操控着輪椅駛到陳列身邊:“我把你的老朋友請來給你當保镖。”
“可是他說,他不是你的老朋友,而是仇人。”滕柏仁死死盯着姜堇那張過分出挑的面孔。
姜堇看了陳列一眼,又挑唇去答滕柏仁的話:“都差不多吧。我這樣性子的人,朋友處一處都會變成仇人。”
滕柏仁哈哈大笑。
他操縱着輪椅打開門:“你們先聊,我去處理公務。”
一時之間,偌大的總統套房裡隻剩陳列和姜堇兩人。冷氣打得極低,似往人的毛孔裡鑽。
陳列先是下意識擡頭環視。
确認逃生通道、足夠堅固的掩蔽、以及哪些窗口會暴露在狙擊範圍内。做完這一切後,他發現姜堇在看着他。
事實上那時兩人距離很遠。
他立在門口,姜堇站在窗邊。兩人之間隔着總統套房偌大的空間、隔着埃及長絨地毯、黑曜石茶幾、和那一尊不知要價幾何的達薩内奇人雕像。
可姜堇在看着他。
陳列的喉節輕滾了下。
他又一次擡眸,這一次是看屋内最隐蔽的角落有沒有藏着攝像頭和竊聽器。滕柏仁固然是出去了,可他不會貿然同姜堇說話。
他又能說什麼呢。
他或許應該問:你母親怎麼樣了。
或許應該問:你這七年經曆了些什麼。
或許應該問:你當年逃離宴會廳的時候、哪怕有一次想過回頭麼。
可他什麼都不想問了。因為姜堇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挑唇而笑。
“你好,陳生。”她身上奢靡的冷香氣撲來,說的是粵語:“你以後可以叫我姜小姐。”
陳列阖了阖眼。
是了,無論他是她的“老朋友”還是仇人,對她來說都無所謂。
因為過去的姜堇已徹底消失了。
現下站在他面前的是姜雪照。
“你可不可以低一低頭?”姜堇笑着,吐露的話語卻是:“你好像沒有資格……這麼直愣愣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