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跳舞的時候,眼尾瞥着她坐在篝火邊,一杯象果蜜酒擺在靴子邊,時不時端起抿一口。
火光映照着她的臉,她的長睫低垂。
“你喜歡她?”陳列的舞伴忽然問。
“嗯?”陳列回神。
“因為你總在看她。”女人笑起來:“最近不是有部劇特火麼,我們有空也在追。劇裡面說,在哈薩克語裡是沒有‘我喜歡你’這個表達的,當地人說‘我喜歡你’,說的其實是‘我清楚地看見你’。”
“你總在看那個救助隊的女孩。”
“不。”陳列下意識否認道:“我沒有喜歡她,我隻是……有點好奇怎麼會有她這樣的人。”
“什麼樣的人?”
“我不知道。”陳列說:“我就是看不透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直至舞會結束。
姜堇站起來,幫着Sarah收殘存的垃圾。
Sarah悄悄問:“你跟帥哥跳上舞沒有?”
“沒有。”姜堇将一隻酒瓶撿起扔進袋子:“他拒絕我了。”
“怎麼會?”Sarah吃了一驚:“我都幫你化妝了!”
姜堇的唇角往上揚:“可能如你所說,我不夠漂亮吧。”
她也不知自己怎麼想的,忽然對Sarah道:“不過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可是很漂亮的。”
Sarah狐疑地上下掃視她:“有多漂亮?”
顯然在質疑這過分瘦削的亞洲女人能漂亮到哪裡去。
姜堇笑出了聲。
她隻是忽然想起自己十八歲的時候,穿一襲劣質的紅色短裙,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根,那樣的紅如火焰般灼灼燃燒,是過了青春期後再不适宜的紅。
她在拳館裡賣紮啤,跟着刮擦耳膜的電子樂振臂起舞。人群擠攘在一起,空氣裡是酒味、汗味、拳台的橡膠味。
她的長發汗透了黏在額上,不用看陳列,也知陳列打完了拳賽倚在吧台邊喝酒,那杯紮啤還是花十塊錢從她這裡買的。
陳列的目光穿越人群、穿越搖晃不定的射燈、穿越各種混雜的味道,總是準确無誤落在她身上。
拳館的拳手們總是來了又去,有時有新來的問陳列:“他們說長得特漂亮那個是你女朋友,是不是啊?”
喧嚷的人聲通常讓陳列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嗯?”
“那個穿紅裙子的是不是你女人?”對方扯着嗓子吼。
陳列低頭,轉一下吧台上的紮啤杯。冰塊融化了在台面積出一個空心的圓,随着他把杯子旋開,又有一個新的圓疊上去。
對面拳手以為陳列不會回答他了。
畢竟這裡打拳最狠的這位,下了拳台卻總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寡言,看上去對點什麼都興緻缺缺。
正當拳手準備朝姜堇走去時,陳列嗓子眼裡低沉的一聲:“嗯。”
“所以你别惹她。”
他喝空杯子裡的最後一口啤酒,大跨步地向着姜堇走去。擠過喧嚷人群,一手托住她後腦,沒說什麼的徑直吻下去。
拳手看得呆了。
他以前從沒看過有人那樣接吻,從那以後也再沒見過了。姜堇細瘦的手臂緊緊挂住陳列後頸,紅裙貼着他黑T,纖細的腰肢在他臂彎裡往後仰、好似要折斷一般,用盡全力承接他的吻。
那樣接吻的姿态,好像沒有明天。
當兩人近乎窒息時陳列才會放開姜堇,伸手撥開黏在她額上潮濕的發,目光垂沉地落在她臉上。紅藍的射燈交織在她面頰,要穿過她上挑的眼線和過分濃的妝,才能看出她原本清澈的五官。
她鹿一般的雙瞳望着陳列。
陳列的喉結輕滾了下,雙唇蠕動。
他從小沒見過任何正向的情感。他母親在他父親的拖累下早早病故,他忙着躲債、忙着求生,更遑論有什麼時間去看愛情電影和偶像劇。
可他發現那一刻當他看向姜堇的臉,喉嚨裡滾動着令他發癢的那句話是:
“我愛你。”
他不認為自己是個與愛情有關的人。可那麼一個個滾動流淌的瞬間,他覺得他愛姜堇。
他順着酒意将那句話咽了下去。
那句話太重了。
十八歲的姜堇承受不起。十八歲的他也負擔不起。那時他們的肩膀都太單薄。
到現在,很多年過去了,他們終于費勁曲折擺脫當年的桎梏。
他還愛她麼?
陳列自己也給不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了。
姜堇陪Sarah收拾完垃圾、準備走回自己的帳篷時,發現陳列在營地旁等她。
Sarah拎着袋子沖姜堇擠眉弄眼一陣,立刻就遁了。
姜堇朝陳列走過去。
以前總是這樣,從拳館出來時當晚的熱鬧已散盡,隻剩陳列站在孤傲的月光下、在灌木叢邊等着她。
陳列聽見她腳步,回頭,微皺着眉,神情看上去有點不耐煩。
姜堇問:“等我有事?”
陳列擡手撓了一下頭,對自己很不滿意似的,問她:“跳舞麼?”
姜堇微一怔,旋即挑唇。
“不跳算了。”陳列擦過姜堇身邊。
“等下。”姜堇忽然擡手,軟軟的手指拖住他的手。
陳列步調一頓。
他永遠記得姜堇第一次牽他的手。少女的手那樣柔軟,他沒有母親、生活中也沒接觸過任何女性,所以那樣的柔軟,甚至是他從未想象過的。
像布丁,像奶糖,像蘆葦蕩裡藏了一冬的月光捧出來被夏夜曬化。
像他一生的可望不可及。
“跳吧。”姜堇說:“我們跳舞。”
此時已沒有樂聲,隻有及膝高的草叢裡唧唧蟲鳴。
姜堇牽着陳列的手,随心中的樂聲輕輕擺蕩。
陳列也不知自己有什麼可心軟的,就因為整晚沒人對姜堇邀舞?
他并不覺得自己還愛她。可她是他很多的第一次,無論他如何恨她,他胸中卻始終深藏着對她的一腔柔情。
姜堇望着他。草原上未經污染的月亮有種童年般的皎潔,柔柔地落進她眼底。
她的手忽然自他掌心掙脫出來,很輕地撫一下他鬓角。
陳列立即往後躲。
“從前學校裡不知多少女生說你帥。”姜堇彎着唇道:“那時我真是沒感覺。可現在我看着你,覺得……”
她笑望着陳列的眼神有一個停頓,贊許似的點點頭:“嗯,是挺帥的。”
陳列:“别說這種話。”
“為什麼?”
姜堇心中慢慢哼唱的旋律是勃拉姆斯圓舞曲,但陳列心中未見得如是。正當兩人說着這番話時,先是姜堇踩了陳列一腳,緊跟着陳列又回踩姜堇一腳。
姜堇皺眉好笑地放開陳列:“我合理懷疑你是故意報複。”
陳列退開一步。
姜堇偏頭看他:“陳列,為什麼老是躲我?”
“因為很累。”陳列說。
正當這時,有當地村民抱着幾名孩童沖過來,用當地語呼喊着什麼。
姜堇立刻沖過去。救助隊的隊員們喝酒都是收着勁,姜堇用對講機一喚,立刻有人趕來投入工作狀态。他們對瘧疾的态度很謹慎,唯恐控制不力蔓延成一場瘟疫。
陳列留下來幫忙。
當他推着轉運床和姜堇一起狂奔在走道上,聲音低低在姜堇耳邊想起:
“因為你就像一場瘟疫。”
“我知道自己抵抗不了,就隻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