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未眠。
姜堇到天亮時堪堪阖眼睡了一個半小時。夏天即将過去,夜裡氣溫陡降,姜堇合衣躺下時嗓子眼發幹,她有些猶豫要不要吃包藥預防感冒。
但藥品物資所餘皆不多,遂決定作罷。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
頭腦有種昏沉沉的暈眩感,走路時腳像踩在棉花裡打飄。她知自己不是病毒性感冒,傳染他人的風險不高,堅持到下午,太陽穴卻跳痛得愈發厲害。
隻得告假回去休息。
回到帳篷,連衣服都沒力氣脫,裹着毯子沉沉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外面天光昏暗。她勉強摸過手表看了眼,已是夜裡九點了。今晚與她合住帳篷的同事們值夜班,所以到現在仍隻有她一個人躺着。
胃裡空空的,導緻喉嚨裡有些發苦。她也沒力氣弄什麼自熱飯了,伸手取過床頭的水缸,裡面還剩一口涼水,她準備就着把藥吞下繼續睡。
帳篷裡一片昏茫,她眼皮沉重地搭着,隻感到有人攥了把她細瘦的腕子。
她先是渾身一繃。
接着在聞到陳列身上氣息時,又渾身癱軟地倒回毯子裡,鼻音濃重地宛若夢呓:“陳列,你怎麼來了。”
姜堇這人生命力頑強,她印象中自己嚴重感冒的有三次。
第一次是她在雨裡對李黎下跪,渾身都被澆透。
第二次是她為躲避槍擊,和陳列一起躲進瑞典北部密林裡。
再有第三次,就是現在。
姜堇阖着眼想:巧了,樁樁次次,都和陳列在一起。
陳列放開姜堇,看她因高熱雙頰浮出病态的紅暈,巴掌大的臉皺成一團,讓人聯想起舞會那晚她看上去像隻小貓,有些可憐。
他想口出惡言地說,我不來怕你病死在這裡。
卻還是忍了回去。
他下午因工作往姜堇她們的醫療帳篷去了幾次,很奇怪的,卻沒瞧見姜堇。
他本不想理會這事,到了傍晚,卻忍不住繃着臉去問她們護士長:“Lilac去哪了?”
被告知姜堇生病。
他走近帳篷裡來的時候,裡面一片昏暗。看不見姜堇,隻看到軍綠色的毯子壟起了小小的一塊。帳篷裡有她身上的茉莉香,因她大量出汗而愈發鋪天蓋地。
他也是晚會那晚與她共舞,聞見她散開的長發間那陣茉莉香,才發現她又換回了十八歲時的那款洗發水。
陳列兇她:“你不知道自己發燒麼,還用涼水吃藥?”
姜堇依然阖着眼:“當地人都喝涼水。”
“你是當地人麼?”陳列其實不喜歡自己和姜堇在一起的狀态,總是忍不住的語帶譏諷:“我看你的确經常忘了自己是誰。”
姜堇縮在毯子裡不言語了。
陳列去給她燒水。這裡其實與他們住過的破船艙有些像,用電不方便,燒水用一隻小小瓦斯爐。
陳列用一隻小奶鍋給她燒了些淨水,倒入她床頭的水缸裡。
還是那種有點兇的語氣:“吃飯了嗎?”
“沒有。”姜堇伸出手臂來指了指:“那裡有一堆自熱飯,你給我拿一盒。”
“你不用指。”陳列站起來:“我看得到。”
真不知她這人為什麼曬不黑,伸出一截手臂仍白皙似凍牛奶,透着柔膩。
姜堇便又把手縮了回去:“陳列,如果沒有很過分的話,我不想吃自熱飯,我想吃你煮的面條。”
陳列毫不猶豫地說:“過分。”
姜堇阖眸輕輕挑起唇角:“噢。”
陳列皺眉走到她的背包邊,旁邊那隻白色小儲物箱顯然是她的,放着包國内帶來的面條,隻剩拇指粗的一小把了。
陳列還是拿過來給她煮了。這裡的調味料不似國内那麼全,他撒了鹽,又加大量的姜粉和胡椒給她祛寒。
姜堇聞到香氣,張開眼睛來。
望着陳列蹲在瓦斯爐前的背影。他個子高,蹲下時雙腿岔得很開,勾下的背脊像一片凹陷的山谷。
陳列冷着面孔把煮好的面遞她:“一根都不許剩。”
姜堇撐着手臂坐起來,裹着毯子,沖他眨了一下眼:“如果我要你喂我……”
陳列:“那我就立刻把這碗面倒掉。”
姜堇輕笑一聲,自己在指間攏了攏筷子,埋頭吃面。
她吃東西又變回了陳列記憶中的模樣,很快,大口大口,像某種小動物。
她快吃完時突然擡頭,鼓着一邊腮幫子看陳列。
“?”陳列坐在她對面一張折疊椅上,手裡一根樹枝扒拉着面前半秃的草:“嗆着了?”
姜堇搖頭:“我想起忘了問你,你要麼?”
陳列:……
心說你現在想起來,碗裡也沒剩幾根了吧。
對她說:“你吃吧。”
姜堇便把剩下的幾根面條吞了,連湯也喝得一幹二淨。
陳列坐在她對面,想起她十八歲發燒最嚴重的那次。那時她的意志力被完全擊垮,陳列甚至一度覺得她是不是活不成了。
事實上,除了她最虛弱的幾天由陳列喂着進食,之後都是陳列煮一大碗面遞她,她自己捧着碗吃得一幹二淨。
很懂自己掙紮求生。
陳列起身收走她手裡的碗:“睡吧。”
姜堇端起水缸喝了口熱水,縮回毯子裡:“不睡,等着半小時後吃藥。”
“你睡吧。”陳列坐回她對面的折疊椅上:“我叫你。”
“陳列。”
“嗯?”
“你不忙嗎?”
陳列擡起眼,真的很想脫口而出“那我走了”,又聽毯子裡發出輕輕地笑聲。
姜堇整個人縮在毯子裡,隻有頭頂一點淩亂的發絲露出來。
陳列又說一遍:“睡吧。”
“我睡不着。”姜堇背對着陳列:“我問你個問題。”
“嗯。”
“過去的那些時間,你是怎麼過的?”
“什麼意思?”
姜堇的聲音漸漸泛了些模糊的困意:“就是……我們不在一起的那些時間。”
陳列頓了頓。
他整個人往後仰,靠住折疊椅的椅背,這椅子對他來說小巧得過分,因為他雙腿分得很開。也許姜堇困倦的聲音聽上去像放松了警惕,傳染着他的神經也松弛下來。
“我在國外待了很久。”
“國外……”姜堇淺淺打了個呵欠:“是哪裡?”
陳列撿起腳邊方才的那根樹枝,拇指食指撚住轉了圈:“有條河的地方。”
“漂亮嗎?”
“其實不。”陳列:“沒有照片裡看上去那麼寬和幹淨。唯一好看的時候,是夕陽西沉的時候。”
日暮的藍調時分,他站在船頭甲闆,感受帶潮熱氣息的風撲面而來,悶住人的每一個毛孔。
他不願告訴姜堇的是,那樣的時候,總讓他想起曾經住過一年的臭水河。
分明才一年而已。
怎麼感覺像占據了生命裡的絕大部分篇章,以至于在某些難得感性的瞬間,回憶起的都是那時斷章。
姜堇忽然問:“想起過我嗎?”
陳列緘默數秒的時間:“沒有。”又問姜堇:“你到底睡不睡?”
姜堇淡笑:“其實我不敢睡。我的人生永遠都在往前跑,我不太敢讓自己有閑下來的時候。”
她對陳列說:“要不你給我唱首歌,催眠的。”
陳列喉嚨裡低沉哂笑一聲,笑她簡直想太多。
他隻是沉默不語地握着樹枝,在面前草地随意扒拉着,那沙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像落雨。
竟也似某種白噪音。
姜堇便是那樣睡了過去的。
陳列看着她背影。他心裡一點也不想承認自己有瞬間的心疼,在他剛進帳篷時她脊背瞬間的繃緊,那是她對世界本能的防禦,讓他想起她十八歲獨自住在破船,來開門時手裡總是藏捏着柄水果刀。
還有她現在睡覺的姿态,背脊蜷着,頭向下埋,一個随時可以跳起來逃走的姿勢。
她的頭完全深埋進毯子裡,枕頭被擠到行軍床的邊沿。考慮到她正發高燒,陳列擔心她會悶死自己,起身想把她的頭扶到枕頭上。
她皺着眉輕一掙,枕頭被擠得掉落在地。
陳列替她撿起來拍幹淨時,什麼東西簌簌掉落在地。
是一沓錢。
不是當地用的紙币,而是人民币,一張一張陳舊的十塊。
是姜堇當年從陳列枕頭下拿走的七十塊錢。
陳列沉默地把錢塞回枕頭裡,放回床上,輕擡她的頭靠住枕頭。
姜堇睜眼時,幾乎是猛地從床上彈坐了起來。
帳篷裡隻開一盞小夜燈,陳列尚坐在那張折疊椅上,手裡一根樹枝沒繼續在地上劃拉,隻是一下下輕搖着。
姜堇的雙肩松弛下來,扯起毯子裹住自己:“我睡了多久?”
她感到自己絕不止睡了半個小時。帳篷外夜濃如墨,能聽到草原上獨有的蟲鳴,遠遠傳來野生動物的嗥叫聲,卻因營地裡的篝火不敢靠近。
陳列擡腕看了眼表:“四個小時。”
姜堇吃了一驚——她在這裡一來太忙,二來不适應氣候,鮮少有這樣整段的睡眠。
“已經夜裡一點了?”她問陳列:“你一直坐在這裡?”
陳列并不答她的話,隻是站起來端了床頭的水缸,又剝兩粒退燒藥給她:“吃藥。”
姜堇接過:“剛才怎麼不叫我?”
陳列隻是說:“睡眠更重要。”
姜堇仰頭吞服下藥丸,發現水缸裡是恰到好處的溫熱。
她瞥了眼地上放置的瓦斯爐。
陳列是反反複複加熱着水、等着她随時醒來麼?
陳列拿走她手裡的水缸,又倒了滿杯熱水替她放在床頭:“你睡吧,我走了。”
姜堇卻拖住陳列的手。
她的手永遠那麼柔軟。陳列的動作滞住一瞬,由她那麼拖着,勾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