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堇身上是裹在毯子裡睡出的一身熱氣,讓她的體香毫無顧忌向陳列襲來。她輕聲問:“你要留下來嗎?”
陳列拂開她的手,隻是說:“睡吧。”
跨步走出了她的帳篷。
-
翌日姜堇回歸,護士長關切問她:“沒事了吧?”
姜堇揚唇:“已經全好了。”
“嗬。”護士長:“我們從國内帶來的退燒藥真厲害,對吧?”
下午工作稍閑暇時,姜堇帶病愈的孩子們在帳篷外打羽毛球。
其實這裡不适合打羽毛球,草太密,一顆球落進去要找許久。
陳列來醫療帳篷這邊時看見過幾次,每次心裡都奇怪得緊。
這天他從醫療帳篷裡走出來時,帶着暑氣的風一揚,羽毛球就被挂在了過分蕃庑的枝頭。
姜堇拎着羽毛球拍蹲下身,陳列聽到她在跟當地的孩子們說,讓他們來找陳列幫忙撿球。
“我不去。”其中一個男孩道。
“為什麼?”姜堇問。
“因為他長得好兇。”男孩:“看起來比豹子厲害。”
陳列:……
有這麼誇張?
姜堇笑得肩膀晃動起來,手扶着一個女孩的後腰:“不如你去吧,他雖然兇,但對女孩比較心軟。”
女孩:“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姜堇彎着笑眼。
女孩猶猶豫豫朝陳列走來。
陳列垂眸看着她,女孩動了動嘴,沒說出話,看起來要哭了。
陳列:……
“走吧。”他主動往挂住羽毛球的那棵樹走去,女孩趕忙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姜堇已拎着羽毛球拍起身,盈着笑意看他。
陳列卻不看她,敏捷地攀着樹幹,手臂的肌肉遒勁起來,輕而易舉躍上了樹。
即便是在樹下仰望的本地小男孩們,也發出了贊歎的驚呼。
陳列拿到那枚羽毛球,對樹下的姜堇:“接着。”
“哎。”姜堇應一聲走上前來,右手還拎着羽毛球拍,左手把被風拂亂的碎發勾回耳後。
她今天穿一件初熟杏黃T恤,配卡其色工裝褲,素顔的白皙面龐配高馬尾,看起來像個女學生。陳列不認識非洲草原上的樹,隻覺得一叢叢流火的花蕊看起來像鳳凰花,濾過濃黃的陽光變作淺金。
片片光斑灑落,又被她揚起的笑靥接個正着。
陳列突然忍不住問:“到底為什麼要打羽毛球?”
“嗯?”姜堇對他揚起一隻手臂:“把球給我啊。”
陳列跨踏在枝頭,一手扶着虬結的枝幹,另一手拎着她索要的羽毛球。他的姿态帶少許散漫的痞氣,也許比十八歲的他更接近少年模樣。
姜堇忽然被陽光晃得恍了一下神,抿唇縮回手去。
“問你。”陳列晃了晃手裡的球:“到底為什麼一定要打羽毛球?”
“因為我們亞洲人打羽毛球比較厲害啊。”姜堇的眼睛彎起來:“要是打其他的球,我不是被他們血虐。”
“所以你,”陳列指指旁邊等着的那群孩童:“這是欺負小孩兒。”
姜堇笑得彎了一下腰。
“算是吧。”她咯咯地說:“反正我也從來不是什麼好人。”
陳列跨坐在枝頭看她。
帶鹹潮味道的風拂落紅色花蕊落在她肩頭。那一刻,日光很安甯。
姜堇回望着他,漸漸地斂住過分爽朗的笑意,微抿住唇角。
陳列移開看她的眼神,從枝頭躍下,把羽毛球抛回給她。
他走開的時候,孩童們湧到她身邊來。他聽她扶着小女孩的後腰笑道:“看,我就說他對女孩比較心軟。”
當晚陳列所在的組很忙,某組智能化整合村民信息的代碼出現bug。
晚餐就用自熱飯解決,陳列随手拿了盒菌菇牛肉味。
他的組長,一位年近六旬的沒正形老頭兒,背手踱到他身邊來:“陳列,你拿的什麼味啊?”
陳列随意一揚手。
“我是紅燒牛肉味。”老頭兒把手裡的往陳列懷裡一塞:“咱倆換換。”
陳列看着他。
“怎麼?别這麼小氣嘛。”
“我是說,這些自熱飯口味吃起來真有差别嗎?”
老頭兒哈哈一笑,叫住正走過來的一個年輕女人:“小丁,你喜歡的菌菇牛肉,接着。”
被喚作“小丁”的正是與陳列跳過探戈那位,瞟了陳列一眼。
這時組裡更年輕的同事跑進來:“列哥,有美女找你。”
“有多美?”老頭兒豎起八卦的耳朵:“有小丁美麼?”
陳列:“說我沒空。”
老頭兒八卦的嘴臉轉向陳列:“你知道是誰啊?”
陳列:“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說沒空?”
“誰找我都沒空,組裡不是正忙嗎?”
陳列随便扒拉了兩口還未煮軟的自熱飯,便向工作台走去。
“話是這麼說……”老頭兒嘀咕一句,問小丁:“你覺不覺得他奇奇怪怪的?”
小丁笑道:“我大約知道是誰找他。”
一個bug忙了滿組人整晚的時間。
組員們伸着懶腰:“列哥,回去睡覺。”
“你們先走。”陳列對着電腦:“我收個尾。”
和陳列一道留下的還有小丁。她心思細,通常主機檢查、關電源等瑣碎雜事都攬在她這裡。
陳列忙完了手頭的活,指節蜷起敲一下小丁的桌面:“走嗎?”
小丁正關電腦:“好啊。”
兩人走出工作室時。
陳列是先開口的那個:“這麼說也許不是太好。”
“嗯?”小丁擡眸。
“我覺得組長好像有意思撮合我們。”
小丁笑了。
陳列擡手撓了下自己的寸頭。他是個一米八十多的高大男人,五官線條分明而鋒銳,一雙抹黑的瞳看人時,總讓人有種靈魂都被拎了拎的感覺。
可他撓頭時的動作,小丁彎着眉眼想,又有種很拙樸的少年氣。那讓他不油膩,很幹淨,就像他衣服上總有種很讨人喜歡的洗衣液味。
怎麼會有這年紀的男人還帶少年氣呢?小丁不知道,或許這世上隻有姜堇一個人知道,因為他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少年時代。他的少年時代壓抑,老沉,站直時後頸打彎,讓他那滿身銳利的少年氣被封存起來。
又在往後的歲月中一點點溢散,變成一種很招女人喜歡的氣質。這種招人喜歡甚至與他俊朗的五官無關。
陳列撓着頭說:“這麼說也許不太禮貌,但我想還是把話先說清楚比較好。”
“我近期沒有談戀愛的打算。”他的雙瞳漆黑如墨。草原是逆向的天空,他的雙瞳是逆色的星辰。
小丁點頭:“我知道啊。”
“為什麼?”陳列反倒怔了下。
“醫療救助隊的那個女生,叫Lilac對嗎?你以前是不是認識她?”
陳列下意識想說“不認識”,可話到嘴邊變成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人有可能不知道自己認不認識一個人嗎?
可陳列說的是真的:“我不知道。”
小丁的手指一揮:“可是,她在等你。”
陳列的視線循她手指方向望過去。小丁:“我先走啦。”
她跑走兩步,又揚唇回頭:“陳列,我的确喜歡你。沒什麼其他想法,就是想把這份喜歡,告訴你一聲。”
她三步并作兩步,往女生帳篷那邊跑去了。
陳列往男生帳篷那邊走時,要路過姜堇身邊。
姜堇倚在一個草堆邊。這是陳列來到草原後,第一次看她穿裙子。
一條藍底碎花裙子,下擺截在她大腿中央,她穿長襪蹬那雙山地靴,披一件黯藍中長款牛仔外套,好似剛剛洗過頭,沒怎麼梳理整齊,微打着點蜷濃密地披散在肩頭。
于是在陌生的非洲草原上,飄散開一股陳列熟悉的茉莉香。
陳列走過姜堇身邊。
“我不找你。”姜堇噙笑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
陳列這才轉過頭,看姜堇倚在草堆上嚼一粒口香糖,抱着雙臂,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我來看星星。”
說着當真仰頭往天幕看去。不知她在這裡等了多久,也許百無聊賴之時伸手撥弄過那草堆,于是一棵帶新鮮澀味的草根生動混進她長發裡。
陳列不禁随她仰了一下頭。
天空是一種發紫的墨藍,過分光耀的星辰似随時會落滿人肩頭。以前他們所住的臭水河畔,無論怎麼努力想望透天幕,也看不到一顆星。
陳列忽然有種切實的感覺:原來他們已走過這麼遠、這麼遠的路了。
從一片泥濘裡走出,到可以仰望現在的一片星空。
他今晚挺不想搭理姜堇,因為今天是他生日。
姜堇找來時他避而不見,想不到直至現在姜堇還在等。不過現在他邁步往前走,姜堇也不叫他,就那麼雙手插着口袋看星星。
陳列覺得——就算他現在就這麼一路走回帳篷去,姜堇也不會攔他。
陳列大跨步地往前走,靴底磨擦草地發出窸窣的聲響。
如果不是姜堇發燒的那晚、他意外發現了姜堇壓在枕下的七十塊錢,他真就這樣一路走回帳篷裡去了。
可現在他一個急停,轉回姜堇面前來,深蹙着眉:“你到底想幹什麼?”
從十八歲開始他就這樣。
每當他對姜堇無可奈何、又因此對自己不滿意時,他總是這樣蹙着眉。姜堇有時候想,他的眉心有一顆紐扣,縫着亂七八糟的情緒。
姜堇走上前來,擡手撫了撫他眉心縫得亂七八糟的紐扣,踮腳吻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