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鑰匙開門,匆匆迎過來的中年女人看着她,一臉緊張的困惑。
兩秒鐘後反應過來:“哦,姜小姐……”
臉上的表情頓時有些讪讪:因雇主回來得太少而不認識雇主了是怎麼回事?
“您别這麼客氣。”姜堇淡笑一笑:“我說了叫我姜堇就好。”
她在玄關處換鞋,往裡走的時候問:“我媽呢?”
“在房裡歇着呢。”阿姨手裡拿着張帕子,正在麻利地擦電視櫃。
她是姜堇給白柳絮請的保姆。白柳絮在加國療養院調養得不錯,自打姜堇從滕柏仁面前“消失”後,便通過國際組織将白柳絮轉移回了國内。
一切手續不經由她自己,不留任何痕迹。
姜堇叩了叩,白柳絮擡起眸來滿是警惕:“你誰啊?”
她好像隻認得衣着光鮮的“雪照小姐”,不認得姜堇。
姜堇來得少,就因怕蓦然出現又被她當作年輕時的自己、刺激她情緒,便又退回客廳裡坐着。
保姆阿姨瞥一眼沙發上的她:“吃飯沒有?要不我給你做點?”
“飛機上吃了點。”姜堇笑道:“不用了,您忙完就回房休息吧。”
怎麼說呢,她清寒的長相總給不熟之人一種壓迫感。阿姨跟她單獨待着也局促,唯唯諾諾回房去了。
姜堇在沙發上發呆。
很多人到了非洲不适應當地氣候,她卻還好。那總讓她想起江城,一般的濕熱。
保姆阿姨跟白柳絮差不多年紀,做事有些老式習慣,譬如說果盤下墊一張舊報紙,怕水痕洇進茶幾木紋裡去。
姜堇把報紙拿起來。
巧得很,正是江城某高端公寓項目發布會延期的消息。是要圈内人才知道,發布會延期是因為滕家二少一場婚禮變葬禮。
是要更圈内人才知道,滕家二少未婚妻“葬身”在那艘本應舉辦婚禮的郵輪上,漫天大火間屍骨無存。滕家二少重新包了艘郵輪,辦了場格外盛大的葬禮,海面上殘陽如血,郵輪上放飛一群白鴿。
滕家二少坐着輪椅在甲闆上,手捧一隻精巧得過分的木匣,裡面不是骨灰,而是被剪成一片片的禮服。他戴着白手套将那些碎片灑落大海的神色很平靜,平靜得像是為這場葬禮準備了很多很多年。
姜堇放下報紙,壓回果盤底下去,拈了顆紅提塞進嘴中。
本是不餓的,酸澀開胃的滋味在齒間迸濺開,又覺得腹内空蕩蕩的。
姜堇拿了鑰匙下樓。
小區裡種滿的香樟掩着黃昏,歸家的行人拎着菜肴。姜堇扣着鴨舌帽,在小區周圍漫無目的走着。救助隊的同事每每開玩笑說,有機會回國一定大吃個三天。
姜堇這時卻不知自己想吃什麼,随便拐進了一家路旁超市。
很意外的,她竟在貨架上看到老式曲奇餅幹,白柳絮以前給她買過的那種,小小圓圓的鐵皮盒上印一隻長毛波斯貓。
她取了去付款。
老闆笑着打望她一下:“你是小時候吃過吧?”
姜堇點頭:“又開始生産了?”
“現在什麼不都賣個情懷嘛。不過,這種又甜又膩的口味哪适合現在的年輕人,誰知道能生産多久。”老闆看着她遞來的鈔票:“你掃碼嘛,現在誰還用現金啊?”
“不,就現金。”
姜堇抱着鐵盒回到小區,坐到樓下一張長椅上。
家家戶戶亮一盞暖黃的燈,她給白柳絮租住的那一間也是一樣。
姜堇揚起手機拍了張照,打開短信對話框,在[收件人]那欄添加陳列的号碼。
點按發送鍵前,又頓住。手機放回腿上,她開始摳那小小餅幹盒上纏的膠帶,取一塊餅幹出來,果然,又甜又膩。
餅幹的碎屑掉落在手機屏幕上,姜堇低頭去看,碎屑點綴着那戶燈火暖黃的人家,像天幕上生出了一顆一顆的星。
這時忽然進來一個電話。
姜堇猶豫了下,接起:“喂。”
陳列的聲音在手機裡聽來更磁沉些:“回國了?”
“嗯。”
“你媽怎麼樣?”
“還好。”
兩人沉默下去。
姜堇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裡還攥着半塊餅幹,咬一口。
陳列問:“你在吃什麼?”
“餅幹。”
“好不容易回趟國,就吃餅幹?”
姜堇笑了:“你知道麼?我竟然買到了小時候我媽給我的那種餅幹。”
“是你記憶裡的味道麼?”
“不太是。”姜堇又咬一口,好像隻有吃餅幹的時候,她會用齒尖這樣一點點磨、總也舍不得吃完似的。
“比我記憶裡還要更甜、更膩一些。”姜堇道:“想不到我小時候竟需要這種程度的甜,真是可怕。”
她說“真是可怕”時,語調是笑着的。
陳列在電話那頭沉默。
姜堇從未詳細描述過她從小随白柳絮過的是什麼日子。那樣的颠沛流離、那樣在廚房裡搭起一張小小的床、那樣深夜時不時跳起來打蟑螂、那樣随時要提防繼父看向她猥瑣的眼神,全都來自陳列想象的補全。
小小姜堇由白柳絮牽着手逃離,可那逃離的時光也不過一夜,手裡的一塊餅幹,好似安徒生筆下小女孩的火柴,映出一個甜蜜的幻象。
陳列問:“阿姨還認得你麼?”
“不認得。”姜堇吃完餅幹,撚掉手指上的碎屑。
“讓我跟她說兩句話。”
姜堇猶豫。
“上次在療養院她還認得我。”陳列:“試試看。”
“好。”姜堇站起來。
“别挂。”
“什麼?”
“别挂電話。”
“我上樓再給你打回來,要走挺久。”
“知道。”陳列仍是說:“别挂。”
姜堇不說話了,慢慢往樓棟走去。
她方才想給陳列發那張照片,是因為在她十八歲的時候,陳列曾替她和白柳絮租過一個小小的房子。那對姜堇而言,是第一個真正的家,媽媽在,她在,不用擔心有人闖進來暴喝毆打,那裡永遠亮着一盞暖黃的燈,是她們小小的安全島。
可這些話姜堇永遠都不會說。她說不出口。
她隻是沉默地走進電梯,陳列也在電話那頭緘默。她自己深深淺淺的腳步聲間,能聽見陳列深深淺淺的呼吸。
電梯裡有其他住戶,某家小孩牽着隻氣球,某家人牽着隻鬥牛來嗅她鞋尖。
出了電梯,她掏鑰匙開門時,對着電話裡問:“陳列,你會換燈泡麼?”
“怎麼?”
“我媽家樓道裡的燈壞了。”
陳列在電話裡說:“我會。”
姜堇淺淺笑道:“其實,我也會。”
“嗯。”陳列:“我知道。”
姜堇開門進去,叩了叩白柳絮的房門,白柳絮抱着收音匣子正聽戲,看向她的眼神依然警惕:“你到底是誰?要幹嘛?”
姜堇晃了晃手機:“有電話找你。”
她将手機貼至白柳絮臉側,白柳絮一張面孔寫滿了狐疑:“喂?”
“喂。”姜堇聽見陳列在那端的聲音:“阿姨。”
“陳列!”白柳絮捧住手機喝道:“你怎麼隻讓你女朋友來看我啊?你自己怎麼不來!”
姜堇把手機讓給她,自己一步步後退,背手靠住牆。
手機裡陳列的聲音聽不到了。
隻聽白柳絮在笑。
姜堇實在想象不到,陳列一個看起來寡言又兇的人,到底有什麼辦法令白柳絮笑。
她隻是靠着牆,阖上眼,肩膀松懈下來,忽然覺得有一點累。
她一直繃着勁往前跑,好像隻有松懈下來的時候,她才會覺得有一點累。
末了白柳絮對着電話裡問:“你還要跟你女朋友說話嗎?”
接着把手機往姜堇一揚:“哎!”
姜堇張開眼。
“他要跟你說話。”
姜堇搖搖頭:“不用了,讓他直接挂吧。”
白柳絮對手機裡叽咕了兩句,仍是把手機遞過來:“他還是要找你。”
姜堇接過:“喂?”
陳列卻隻是緘默。
“說話呀。”姜堇輕輕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陳列。”姜堇往外走,輕輕替白柳絮帶上房門:“你知道我小時候最奇怪的一件事是什麼?我媽姓白,我繼父姓章,可我姓姜。我怎麼會姓姜?我媽說,因為和她相愛的那個人姓姜,他隻是不得已,也許有一天,他會找到我們,那時他就會發現他的女兒,還跟着他姓姜。”
“你說我媽怎麼會這麼蠢?”姜堇講這些往事時始終笑着,咭咭地,直到眼尾擠出眼淚,她拿手指揩去:“為什麼女人把愛當成信仰,就會變得這麼蠢?”
她挂了電話,去客廳裡翻找。
保姆阿姨披着外衣出來:“你找什麼?”
“工具箱。”姜堇答:“樓道裡的燈壞了。”
“哦。”阿姨淺淺打個呵欠:“報修好幾次了,這小區物業費低嘛,一直沒人來修。”
“我知道。”姜堇埋頭把工具箱扒拉出來。
倒不是她現在缺錢,她早就不缺錢了。租這麼個大隐隐于市的小區,是因為這裡人多、熱鬧,不容易成為目标。
姜堇又扛了架木梯子,自己去樓道裡。
保姆阿姨跟在她身後:“姜堇,你力氣蠻大的哩。”
姜堇揚唇:“阿姨,你去睡吧,我自己來就行。”
她跨上梯子的姿态很利落,嘴裡咬着個燈泡,把樓頂所懸的那個旋下來,又把新的擰上去。公區不好斷電,她擰得很小心,啪地一聲,燈突然亮起,晃得姜堇眯一眯眼。
她就那樣跨坐在梯子上,擡手擋住眼,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