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才那一腳下去,可完全不像是身患疾病的人能有的力氣。且不說蘇臻珩是個殘疾,就是一個完人也難将一個成年男子一腳踹出去這麼遠。
蘇臻珩神色微頓,心底嗤歎,豈止噩夢,那是永世都不想再回憶起來的奇恥大辱,是真正被烈火灼燒而死的切膚之痛,一切都是真的。若上蒼不給他這一次重活的機會,此刻的他隻怕是連骨灰都早已不剩了。
他淡漠道:“殿下金貴,别在此處候着了,臣雙腿有疾,站不起身來,殿下還是自己站起來得好。”
元甯祯還沒說什麼,蘇臻珩便接着道:“送殿下回宮。”
“師……”元甯祯急忙開口,卻不想那一腳實在是傷了肺腑,他急促得咳了起來,被幾個下人攙扶着才堪堪站起身來。
他踉跄了兩步,看着已經轉身被人推回房中的蘇臻珩,顫顫巍巍拱手行了個禮,“師傅保重身子。”
暴君徒弟退下之後,蘇臻珩才開口叫身邊的人都退下了,緩緩轉動輪子轉過身去,行至房門口。今日天氣好,隻是秋日難免寒涼,秋陽灑了一地金黃,枯黃的落葉飄到了自己身前。
“好點了嗎?”廊道傳來腳步聲和男人的聲音。
蘇臻珩淡笑一聲,循着聲音望過去,說:“風寒罷了,又不是什麼大病,用得着你專門跑過來伺候我?剛回京城,就不在家裡多待會兒?”
這人身量高挑,儀表堂堂,眉眼中露出幾分無奈。他名叫安明景,家中原是鄉下農戶,近幾年才搬到京城。他自小調皮搗蛋、不學無術,被老娘追着滿大街跑隻是平常事罷了。壞就壞在當時遇到了剛做縣令的爹和過路的蘇常将軍。那時候他正被老娘扒了褲子按在石磨上抽,縣令爹攔都攔不住,倒是把蘇常将軍惹得哈哈笑。他頓時心生一計,大呼着說将來要當将軍,屁股打壞了可就騎不了馬了!
蘇常一聽這話,果然就替他說了話,他這才逃過一劫。蘇常說:“我就是将軍,你既想做将軍,敢不敢跟着我走?”這話在當時雖是玩笑話,卻沒想到過了兩年蘇常的人當真就找上門來了。他就這麼跟着蘇常學了幾年,原以為蘇常将軍真就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後來才知道他也是想給自家兒子找個年紀差不多的玩伴罷了。
好在蘇臻珩的性子跟他差不多,都是個調皮好動的,這下連半夜翻牆出去偷喝酒都有人陪着了。直到蘇常将軍戰死了,蘇臻珩這些年在始安,雖然廢了一條腿,脾氣倒是沒什麼變化,照舊愛笑愛鬧。但今天這臉色看起來卻不大妙啊……小小風寒,倒像是大病一場。
安明景打趣說:“太子殿下忙着明日成親的事都能來看你,我遊手好閑的,就不能來看你?”
蘇臻珩淡然一笑,說:“你是來我這兒躲清閑的吧?”
安明景頓時一哽,這都被猜到了?果然是相處了十幾年的人……“那什麼……我一回家我老娘就讓我相看姑娘,見都沒見過就往家裡領了一堆人,說什麼明日就納彩,讓我今日就準備聘禮!開什麼玩笑,我豈是那麼随便的人?”
他氣得将手裡的藥碗猛地擺到蘇臻珩面前,氤氲苦氣撲了人一臉,蘇臻珩撇過頭去,微微呼出一口氣息,絲毫沒有想喝的意思。“你能不能把這東西拿開。”
安明景本就被挑起了一絲不悅,眼看他辛苦熬的藥要被辜負了,他揚聲道:“别不識好歹!剛才那碗不是摔了?不喝你明天還打算去參加宴席嗎?”
蘇臻珩神色淡然,有着誓死不從的架勢,轉動了輪子意圖回屋。“我睡一覺就好了。”
始安侯府的房門一概沒有門檻,台階比普通府邸的要低矮,供蘇臻珩拄拐行走和平常人行走,兩側設置緩坡方便輪椅上下。京城的侯府是這般,在始安郡的府邸也是這般。
十年前蘇臻珩雖壞了一條腿,倒也不是全然不能行走,平日裡拄着拐杖能走路,策馬也并非不能,隻是有時生活上有些不便,但身邊常有人侍奉,倒是什麼也不耽誤,畢竟十年都過下來了。或許别人還憐憫他,但他自己早已習以為常,全當無事,想給人甩臉子就直接甩了。
“唉?”眼瞧着人走了,那人急忙跟進去,“什麼驢脾氣?不喝就不喝,病死你得了。明日到了宴上,你要是敢咳嗽一聲,老子就直接把你嘴堵上!”
“我咳嗽還耽誤你吃飯?”
安明景事不關己地笑說:“倒是不至于,跟我沒什麼關系。隻不過剛才有人在你這侯府下了命令,你要是好不了,可就有人要被問罪了。你沒看見院兒裡剛才立着個太醫?”
蘇臻珩擡眼,“你的意思是,适才有人在我這裡耍威風了?”
“欸,我可沒說!太子殿下一貫溫順,那是擔憂你這個做長輩的,他火急火燎來看你,你倒編排起人了。”
蘇臻珩眸色隐晦,忽地冷笑一聲。太子溫順,是他在這世上聽過最可笑的謊話,可這世間卻有無數人都相信太子就是這樣的人。
正想着,忽然一股涼風襲來,蘇臻珩猛地咳了兩聲。
安明景立刻将碗放下,幾步過去關上了門,又罵罵咧咧挨個關窗戶。“侯府的下人就是這樣伺候的?明知你風寒了還四下開着窗戶,秋日裡一到下午就發寒,你也不知道叫人關上,不知道自己的腿吹不得風嗎?”
蘇臻珩沒應聲,确實感覺到如今是着了風寒的,腦子也昏昏沉沉的,安明景說什麼他就聽着,沒了以往那種聽見安明景絮絮叨就想把他錘爆的脾氣。門外的寒風卷着落葉在地上摩擦,窗紙透過的光亮忽然放大,罩在了他的身上,敞開的房門竄進了一絲涼風。
安明景關完了窗戶,不耐煩地罵道:“你家太久不住人,門是不是壞了,這點風也能吹開?”正轉過身來,卻見門口被風吹進來的衣袍随着邁進來的腳步和關閉的房門而靜了下來。
蘇臻珩俯在輪椅上喘着咳着,隻覺一股寒氣襲面而來,他緩緩擡眼,隻見一副敦厚溫順的眼睛看着他。
“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