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大火燒了兩日,久久難以撲滅,像是一道将人隔絕于生死兩界的屏障,最後除了逐漸散去的濃煙、或飄虛浮或墜地獄的塵埃,一切全無。
蘇臻珩沒有見到惡鬼,也沒有見到地獄裡的牛頭馬面,就連鬼差也沒見到,想是這些全是凡人杜撰。周圍的一切空洞而寂靜,腳底仿佛踏着虛空。可令他疑惑的是他竟然能穩穩地站起來了,或許是人在死後會得到神明的慈悲,能像一個正常人一般?
但剛生出已死的釋懷心思,他就聽到了一個聲音忽然響起,近在咫尺。
“師傅當年為什麼要棄孤而去?是覺得孤是拖累嗎?”
“孤馬上就做皇帝了,到時候,師傅再也不必去那苦寒之地。”
“孤隻想讓師傅做孤一個人的将軍。”
是走馬燈嗎?
蘇臻珩忽然心底一冷,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便霎時冒了冷汗,生前的記憶又一股腦地湧入進了他的心裡。這些話是元甯祯做太子的時候說的,那時候的元甯祯還沒有表現出對他的強烈占有欲,口口聲聲喊着師傅,所以當初的他沒有從這些話裡聽出什麼,以為是孩子心性。如今聽到的明明是同樣的話語,确實完全不同的感覺了。他不是做了皇帝之後才變的。
那冷淡的聲音忽然張狂起來,大怒着喊道:“你棄了朕十年!你在始安逍遙十年,你知道那十年朕是怎麼過的嗎?知道朕為了你都做了什麼嗎?”
蘇臻珩從來都不知道從前的十年發生過什麼,在始安郡的時候,他就不喜歡過問京城的一切,唯獨對元甯祯有些惦念,每年都會往京城送些東西,得到的一貫隻有元甯祯恭謹的回信,再無其他,仿佛他一直都是一個聽話乖覺的孩子。蘇臻珩也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變了的。
接下來面前的一切,是蘇臻珩以往從未聽到過、見到過的。元甯祯在他死後發了瘋,衣衫不整地沖進燒毀的宮殿,最後終于在廢墟裡找到了從鐐铐裡掉出來的焦黑的屍骨。他抱着屍骨痛哭,然後昏厥了過去。醒來之後就立刻處死了許多人,看守宮殿的護衛、伺候不周的宮娥和太監,甚至曾為蘇臻珩診治過身體的太醫,全都因此喪命。
元甯祯開始變得暴怒,每天精神失常,朝堂之上一旦不如意便立刻将某個官員拖下去問斬。
隻過了一年,元甯祯癫狂吐血而死,堕入阿鼻地獄,太史令書寫着這位暴君的一生。說他兒時在屍體堆裡食腐肉、飲人血而生,後又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他認下的師傅生出不軌之心,年幼時在皇宮裡虐殺人牲,毫無人性。
蘇臻珩則是暴君的禍源,一切的緣由皆在他,撿拾一個毫無人性的孩子送來京城,後來又縱容這個孩子草芥人命。而他隻管逍遙快活地身處後宮之中,心甘情願給自己的徒弟做了五年的弄臣,但凡有人敢說一句他的不是,暴君便立刻斬殺那人的頭顱。此人乃北岐的一大奸佞賊子。
此時的奸佞賊子神情冷漠,沒有了方才一開始聽見這個聲音時候的惶恐,而是緊握着拳,指甲幾乎嵌入了血肉之中。他竟然能在死後感受到疼痛,像是臨死的時候被烈火灼燒皮膚的感覺一樣,讓他渾身疼到瘋癫掙紮,卻又感受到一絲快活。他在灼熱的肺腑之中擠出一抹無聲的笑,寒得讓人發毛。
死了好,做一個奸佞也好,隻要這輩子逃出去了,隻要元甯祯遭世間謾罵,他什麼都不在乎了。隻是可惜了,蘇家世代功勳,滿門忠烈,終是毀在了元甯祯的手上,也要跟着這位弄臣成為天下的笑柄。
他在這走馬燈裡聽見了其他聲音,一個極為溫和又年輕的聲音,卻讓他忽然間不寒而栗。眼前霎時變作一片煞白,将一切都模糊了,那瘋狂的聲音逐漸消散,那溫和的聲音卻像是被無限放大,越來越清晰。
“師傅。”
越來越近。
“師傅。”
蘇臻珩四肢抽搐地一下驚醒,極深地吸了一口氣,雙手毫無意識地緊攥着身上的被子,四肢百骸都猶如遭到了萬蟻啃食,渾身抖如篩糠。在一瞬間看見了那個聲音的源頭,元甯祯。
蘇臻珩腦子一熱,毫無知覺地爬起上半身,擡起那隻健碩的右腿踹過去。“啪嚓”一聲,元甯祯連人帶碗被一腳踹出房外,沒有一絲防備,下一瞬便吐了一口血。他驚訝地擡頭望向蘇臻珩,眸底不知含着什麼情緒。
外面忽然來了一衆護衛,伺候的下人緊忙趕來,大喊道:“殿下!”
“侯爺醒了?!”
下人去攙扶元甯祯,一旁的太醫急忙蹲下身來查看,一片嘈雜,但一切都仿佛與床榻上那人毫無幹系,蘇臻珩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這裡是始安侯府,他在京城的府邸,面前這些下人讓他确信這是多年前他剛回京的時候,太子成親,車隊快馬加鞭趕回京城,他幾日幾夜沒合眼,剛從皇宮面見完聖上便立刻回府睡覺了,還因為期間受了風寒睡得昏沉,連那個小崽子來看他都不知道。
而如今,那小崽子正在門外吐了一地的血,忽然擡眼對上了他的眼睛。蘇臻珩心裡忽然打了一個顫,緊接着生出一肚子的恨意,他很想現在就起身殺了元甯祯,哪怕現在是在夢裡或是幻境裡他也不想看見那個暴虐之人。
正在他要起身的時候,下人立刻過來把屋裡的輪椅推過來,伸手攙扶他,他卻忽然在這一刻感覺到了一絲異常。
前世元甯祯囚禁了他,他便再也走不出房門,更是許久沒用過輪椅,一隻健壯的右腿因為長久不行走,加上被元甯祯下藥,而再也無法挪動,可今日不僅右腿還如從前一樣能動,那隻殘疾的左腿也能動了。
被子下輕微的挪動沒有人注意,但他自己能清晰地感知到。
這到底是夢,還是他真的詐屍了?難不成他臨死之前見到的那個人并非幻覺,真是什麼神人……
他如往常一樣坐上輪椅,被下人推着到了元甯祯面前。元甯祯還跪在地上,似乎被他這一腳傷得不輕,擡起頭略顯遲疑道:“師傅……”
蘇臻珩暗暗咬着牙,眸底極為陰沉地俯視着他,然後笑了一聲。“夢魇了,沒傷着殿下吧?”
元甯祯捂着胸口,痛得顫抖,“沒有……師傅是做噩夢了嗎?師傅的病可好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