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繁忙給了他很多時間,也給了他與皇帝單獨見面交談的機會。
皇帝的精神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可以與他侃侃而談,叫大臣過來吩咐一些朝中事宜。還跟蘇臻珩提起了前幾日有朝臣想要将女兒嫁給他,說女兒在除夕那日見過始安侯,一見傾心,毫不在意他有腿疾。蘇臻珩隻笑着應道,說:“臣并無娶妻之意,臣此一生隻想守着北岐,不想耽誤了旁人。”
皇帝歎息道:“你的年歲是不小了,連太子都議過親了,你卻耽誤到了現在,朕若不做主,當真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父親。不知道,朕還有多少時日為你做主。”
若能躲過宿命,娶妻平凡一生,倒是也自在。隻是可惜,他的心早已成了一灘污水,既無波瀾給妻子想要的愛,又散發着惡臭,吸引着各類蟲鼠,給不了她安穩日子。
見蘇臻珩沒有這個念頭,皇帝也就此作罷。但倘若皇帝還能跟他聊娶親的事,他反倒覺得心安,直到皇帝的精神慢慢弱下來,說話少了,蘇臻珩又逐漸感受到了煎熬和害怕。
皇帝已經開始胡言亂語,躺在床上神情恹恹,叫蘇臻珩侍奉在床前,又說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事。他呼吸薄弱,說話斷斷續續,“朕年少時……與你父親相識,他比朕,年長十歲……”
蘇臻珩耐心道:“陛下,臣父親與您同歲。”
皇帝閉着眼搖了搖頭,“不對……朕記得,他抱過朕。比朕高……很多,很多……”
蘇臻珩輕歎一口氣,不再反駁。常福守在一旁,輕聲道:“陛下,您又糊塗了。”
“朕有些糊塗了……朕有四十多年,沒見過他了。忘了他長得什麼樣了。”
常福道:“蘇常将軍,過世十年了。”
皇帝閉着眼不語,半晌後才從喉中發出一聲“嗯”,沒了其他話,歇息了。
皇帝确實糊塗得厲害,沒有一句話是對的,但蘇臻珩并不反駁他,隻是一直順着他。他退出去後,常福跟了出來,連連賠笑說:“聖上記性不大好了,總會說些糊塗話,侯爺千萬莫放在心上,也莫要與外人道。太子殿下公務繁忙,更是不要讓他再操心了。”
蘇臻珩應了,回去路上遇到前來看望皇帝的公主,兩人隻是在路上客套了兩句,就分開了。
隔日皇宮進了幾個道士,幾個人在萬聖宮留了一天一夜,第二日趁着天還沒亮便披星戴月地出了宮。蘇臻珩再去看皇帝的時候覺得對方的情緒和前幾日又有了些許不同,不是無端地憂傷和慈愛,反帶了幾分從前身子硬朗時候帝王的威嚴,但他的身體依舊不好,反複地咳嗽和粗喘。
人在病得久了的時候,或許很難再保持往日的樂觀,即便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也總覺得這條命不該絕,于是便會将原因傾注在旁的人或事上。
皇帝問道:“太子這些日子如何了?”
蘇臻珩答:“太子身子大好,和從前沒有差别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沉默了許久才将寝殿裡無關的人都遣了出去,倚着軟枕,道:“朕這些日子寝不安眠,總是想起太子剛出生的時候。”
蘇臻珩愣了一愣,他不曾料到皇帝會主動跟他說這個,他沒有答話,皇帝便自顧自地繼續道:“太子出生時,不似平常孩子那般好看,一身的黃斑讓人害怕,他的母親在生下他後撒手人寰。有人跟朕說,他是災星降世。自他出生後皇宮無一日安甯,朕不得已……丢棄了他,但他被入京述職的曲甯王撿走了。朕想着将兒子送給他了,卻沒想到最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裡。”
“朕絕非一個好的父親,朕這些年一直在彌補他。但事到如今才發現,或許從前是有人左右了朕的想法。”
蘇臻珩道:“陛下是對太子殿下有欠疚之心了嗎?太子殿下那時還小,不會怨恨陛下,陛下安心。”
皇帝冷笑了一聲,卻像是在自嘲。“是啊,朕險些忘了,太子是個活生生的人,會記得兒時的事,會有怨恨,也會有心計……”
皇帝在這幾日裡将以往所有的事都回憶了一遍,兩個自小欺負太子的兒子在前幾年死了,一個險些被他處死的兒子在七歲時經曆屠城後被接回京城,卻為人溫和,處事圓滑,像是從未經曆過磋磨,甚至在回京後喊皇帝喊得是“皇伯”。
像皇帝兒時的自己一樣,謹小慎微地活着,直到成了天下之主。
寝殿裡靜得駭人,隻有微弱的陽光灑在皇帝的側臉上,格外平靜。塵埃飄蕩在他蒼老的眼神前,他側着頭,一隻手伸入枕後拿出一個玉軸卷着的黃绫錦緞。
蘇臻珩不可置信地伸手接了過來,錯愕着張了張口:“陛下……”
“朕這一生,唯信蘇氏。”
這是皇帝的遺旨,皇帝沒有給任何人,卻偏偏給了蘇臻珩。蘇臻珩知道皇帝已經對太子有了疑心,但他不明白為什麼皇帝會信任他,是因為父親?還是因為蘇家世代的忠誠?還是因為蘇家宗祠擺着的丹書鐵券?
蘇臻珩将卷軸一點點展開,凝目看清了上面的幾句話。
若元甯祯為帝無德,可廢之而立憬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