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行至殿中,不虛道人正躺在殿中央鋪着的草席上睡覺,聽見腳步聲也隻是翻了翻眼皮,然後昏昏沉沉坐起身子來打了個哈欠,擡頭眯眼看見站在面前的蘇臻珩,并未有一絲驚訝,便起身四下尋找什麼了。
蘇臻珩拜道:“晚輩前來拜訪道長。”
“拜吧拜吧。”不虛道人拿了兩個破敗的蒲團丢過去,激起一陣灰塵,将人嗆得連連咳嗽。“随便坐。哎,等等——”
殿中一座高聳的神像,幾乎是嵌在這座神殿中的,約摸着五丈高,頭部卡在月梁以上、頂椽以下的三角空隙中,布滿了灰塵與蛛絲,讓人完全看不見面容,但隻見巍峨挺立,氣勢逼人,絲毫不似歸元觀聚神殿裡的神像一般形容悲憫。石像臂肌有力,反握長矛,龍鱗般的盔甲裡忽而鑽出一隻墨黑的貓,被不虛道人拎着脖子揪出來了。
不虛道人按着黑貓,看了眼褚堯,道:“你得先拜他,才可坐。”
褚堯愣了一愣。
“此神掌戰,拜他可破敵千裡,百戰百勝。這你都不拜?”不虛道人啧了一聲,“罷了,拜這玩意其實也沒什麼用。神仙自顧不暇,哪有空搭理咱們?坐他兩個破蒲團還不值當拜他。”
蘇臻珩笑道:“道長為何歇在此處?”
不虛道人坐下,“四海為家,隻有此處可容身罷了。”他擡眼瞥了一下褚堯,問蘇臻珩道:“你來問我的事,還要讓他聽着?”
蘇臻珩道:“無妨,他并非外人。”
“那好吧。”
“晚輩前來讨教道長,并非無緣無故,隻是從前聽道長說了幾句話,前兩日又聽到道長對韓家姑娘說了幾句話,覺得我之魔障,唯有道長可破了。”
不虛道人捋了捋胡須,歎氣道:“将軍既開了口,那貧道便贈你一言。凡事顧及得太多,就會令自己耗死在心魔當中。世上之事并非再來一遍你就能憑一己之力改變,哪怕過程改變,結果也一定相同。能改變一件事的唯有‘性’,天地運轉,萬事循性,性不變則事不變,性變則事變。”
褚堯問道:“什麼意思?”
不虛道人摸了摸胡須,“這就好比,蘇将軍想要改變一件事,且不說與此事有關的人和物皆和從前一樣,沒有絲毫不同,就是蘇将軍自己的心性也從未更改,又如何去改變其他的?哪怕你用盡力氣,所有的人和物到最後還是會向原來的道路靠攏,直到回歸其果,皆因其‘性’如此。蘇将軍,可聽得懂?”
蘇臻珩沉默了半晌,他并非聽不懂不虛話中的意思,事實上他從一開始就很明白弑君是這一世唯一的解,但他又不得不考慮元甯祯說的話,這一世弑君,下一世何解呢?下下世又該何解?
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對待上天的旨意隻有信和不信兩種選擇。上天告訴他這世上真的有玄妙的事情,又讓他困死在這進退維谷的怪圈裡,不虛又是怎麼笃定變“性”即能破除魔障的?
這日他們聊了許久,不虛被問得煩炸了毛,險些将貓揉成毛球丢出去,最後撂下一句:“想得越多,死得越快。想得越長,性命越薄。”然後就倒頭閉眼,不聽不勸,佯裝昏睡過去。
兩人立在殿中,一瞬間又覺得這老頭有時候還挺像招搖撞騙的假道士,聽了半天就像是在頭頂開了個窟窿灌進去了些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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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甯祯這幾日在朝上朝下忙着,雖說很多事情都和前世一模一樣,他隻需要像前世一樣批紅處理即刻,但還是不免感到煩擾。特别是東南戰事。
前世崔征中毒回京之後,元甯祯直接削了他的職,提拔了一位朝中貴勳的兒子做統帥,隻是沒想到那厮還不等到達東南,平南軍内部便生了兵變,說朝廷不顧及平南軍的死活,那便把繼任的統帥殺了祭旗,那厮吓得即刻調轉馬頭,連夜趕回京城,最後挨了一頓闆子,坐了幾天大牢,老老實實待在京城做纨绔。
元甯祯想起這些不争氣的就頭疼,那時候朝中有人提起了尚在京城的蘇臻珩,說蘇将軍頗有威勢,足以震懾平南軍。
皇帝按着額角,冷眸一擡,問道:“卿說的是誰?”
那位剛被關進金絲籠裡的蘇将軍至死也不知道多少為良臣因為提起他而喪了命,他已經不再屬于戰場了。皇帝為他在朝中三令五申:“戰場兇險,朕的師傅既有侯爵,又有朕,何需再拿命換什麼?”
正在皇帝勃然大怒之時,端王站了出來,說:“臣弟既已封王,便要盡到親王的職責,為君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