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沵提起十年前行宮之變也是遺憾。
他幼時貪涼,食多了寒水,外感病邪,巫醫勸說不該勞動,行宮之行,唯有作罷。
怎知至此一别,便與至親骨肉分離近十年。
“阿兄,我懂的。”向澄垂頭悶聲道,“戚夫人、王美人、李美人皆是無辜,百官宗親也并非坐視不理。此事,我自有該恨的人。”
向沵看向胞妹細弱的手腕,提點道:“你若真心懷念母妃,就該将趙家軍百步穿楊的箭法撿起來,發揚光大,也不負母妃大桓女将軍之名!”
多年逃避的心事被人攤開來在烈日暴曬炙烤,向澄有些難堪。
可腐肉不剜,新肌難生。心病不除,必殃及一生。
想起幼時趙夫人親手給她削斫的桑木小弓,和昨日僥幸躲過的那錐心一箭,她眼眶微紅,垂頭不語。
向沵到底是心疼胞妹,見她如此,緩聲道:“小阿狸過來,阿兄抱抱……”
向澄低垂着頭,上前兩步,直愣愣栽到他懷裡,用滿頭珠翠紮了他一身。
“嘶——”
“不然我還是去繡衣衛處問問,有沒有慣使暗器的江湖中人可收你為徒!”
向沵揉着胸膛怪叫:“你這綿裡藏針、乖張桀骜的性子究竟是随了誰!”
向澄破涕為笑,自豪道:“自然是随了及笄就偷上戰場、立下赫赫戰功的天下第一女将軍!”
向沵虛點她腦門:“母妃可不認你這色厲膽薄的小阿狸!”
向澄弄巧呈乖倒是信手拈來,睜着盈盈鹿眼,仰頭柔柔問道:“阿兄也不認小阿狸嗎?”
向沵把她腦袋推開,不理會她氣急敗壞地跳腳:“快些收拾,早日啟程,我先尋殷三郎安排一二。”
他行走兩步,又轉身回頭,勸道:“樸素些!樸素些就好!”
向澄氣極,沖他背影大喊:“恭送皇兄,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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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正好。”
向沵攔住上前給向澄更換韘形雲紋花鳥佩的念桃:“既然是女祝相贈,這香囊還是不換了。”
“念桃,給三皇妹再換件桃粉色的外衣來……小孩子家,太素雅了不好。”
一路奔波,難得好眠。向澄困極,任侍奉的宮女在自己頭上忙碌。
直到聽見向沵的聲音,她才費了好大的力氣,勉強将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呆看着木制托盤中擺放的刺着喜上梅梢繡樣的交領曲裾深衣,還不知道今夕何夕。
向沵見她還如幼時般嬌憨可愛,不忍催她,直到她眼底露出幾點清明之色來,才抓着她欲叮囑幾句。
不料,皇帝身邊中常侍安福詣宮通禀:聖上召忘憂公主觐見。
見阿兄與常嬷嬷面帶忡忡,向澄醒神,安撫一笑,先安常侍一步前去承明殿。
縱使是白日,殿内燈火通明。
向澄肅色踏入承明殿,屈膝跪地行稽首禮,口稱:“父皇萬安。”
皇帝未達知非之年,已鬓角微白,脊背微駝,顯出老态來。
他直直盯着伏地叩拜的向澄半晌,才輕聲道:“起。”
向澄跪得腰酸腿麻,早就支撐不住了。
又想起來前常嬷嬷的苦口婆心,心中歎氣一聲,咬牙不起,逼出哭腔道:“父皇……忘憂不孝,為人女者,未曾侍奉父皇左右承歡膝下,今父皇寬宥,而忘憂卻不敢不愧!”
安常侍察言觀色,睨着皇帝的神情,忙上前攙扶:“殿下至善至孝,快快請起!”
皇帝見這多年未見的小女兒面貌稚嫩,可穿着打扮無不上品,除此刻發紅的眼眶外,也是處處得體。他不由得面色緩和——雖在山野長大,亦不算辱沒了皇家尊榮。
這般想着,因為朝中紛雜和外敵之憂,而對向澄的遷怒也散了幾分。
“可讀了什麼書?”
“四書五經都略讀了幾遍。”向澄恭敬答話,“父皇教誨‘讀書明智,增聞廣識’,忘憂不敢忘。”
皇帝點頭贊道:“蕙蘭行宮雖偏遠,可江南人傑地靈,是個潛心向學的好地方。吾兒幼時頑劣,不受管束,長大了可算懂事些了。”
向澄知道皇帝素來看不上自己。幼時兄弟姊妹幾個一同闖了禍,鬧到禦前,他不問曲直緣由,張口先罰她一人。
向澄面上不顯,暗自腹诽:父愛則母敬,母敬則子安,子安則家和,家和萬事興。若不是她自幼心胸寬廣,又不在乎皇帝的寵愛,定要鬧這等偏心無禮之人雞飛狗跳!
見她面容柔順平和,與兒時不同,皇帝心下很是滿意:“你該及笄了,自是知道女娘名聲重要,你叛逆愛懶、不學無術的名聲傳出去,看哪家公子敢娶你!”
“如今犯錯再無你母妃偏袒護着,你日後最好安分守己些,斷不可惹是生非!”
皇帝訓完話很是滿意,對着疏而不親的皇女,實在無話可說,揮揮手示意讓向澄退下:“回你母妃的興康殿去吧,你幼時的屋子太後都給你留着,沒讓人動。”
即便受慣了皇帝冷待,聽他用這種厭煩的口吻提起母妃,向澄也是心火直冒,念着剛剛回宮,不便生事,隻能暫且忍着,盤算着日後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