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泧循聲望去,隻見一女娘在衆婢女的簇擁下緩步走來,她身量嬌小,穿着也隻是平常,卻自有一種靈韻氣度,鹿眼圓睜,眼底還留一絲未散開的淺紅水色。
澈泧目光直白,不禁向前方踏了一步。
抱枳本就因他擅自闖醫館而心存警惕,見此情狀更是左跨一大步,有意擋住了他望向澄的視線。
她大聲斥道:“這位公子怎麼這般不知禮!我家娘子問了話,怎麼不答?”
澈泧是個軟乎脾性,見她這般诘問,連忙垂眼施禮:“在下确實随大巫學習巫醫之道。”
他又忍不住問:“娘子怎知?”
大桓國運為水,非皇親國戚和皇帝賜名,名中便不能帶水。此人身着巫觋長袍,怪裡怪樣的名中卻敢帶兩個“水”的,也隻有大巫的弟子了。
向澄不想解釋,接過面幂戴好,才上前兩步,走到他面前,緩聲道:“巫祝原是大巫親傳弟子,是我家婢女失禮了。”
“不過此處皆為女子,巫祝若無要事,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本朝巫觋壟斷巫醫之道,地位超凡,大巫定下非巫觋不得行醫的規矩。
因此,醫館中哪怕有華佗、扁鵲之流坐鎮,也多是要請幾位巫觋護靈坐診,才敢正大光明的行醫。
此地自然也不例外。
醫館、錢莊、食肆這幾處地方,皆是人活着便難以避免往來之處。老弱婦孺、三教九流皆能接觸,也是向澄情報的重要來源。
為查真相,靠近官宦女眷,此處正是以隻接女客為噱頭的女子醫館。
持棘下了重金,結交相近神祠廟宇裡供奉神靈的女祝,請她們輪流坐診。
短短時日,醫館便在安都城中的勳閥宅眷、簪纓閨媛中打響了名氣。
向澄自然不能讓這愣頭青壞了自己清淨之地的招牌,隻想把他先趕出去再說。
她話說的直白,澈泧自覺失禮又是一陣連聲賠罪,随她出了醫館。
思竹已駕了馬車在門口提前候着了。
向澄向馬車方向走去,不過幾步,聽到身後亦步亦趨的腳步聲,又轉身不解問道:“巫祝跟着我作甚?可是有事要說?”
她話裡趕人之意過于明顯,澈泧才恍若大夢初醒,漲紅了耳根,嗫喏道:“娘子請留步。”
他看着向澄水洗過般澄澈的鹿眼,口不擇言:“我觀娘子眉毛略有散亂,可是親緣薄弱之相……”
他話音未落,便聽一人怒吼:“大膽!”
念桃絕聽不得有人說自家公主一點不好,更别提“親緣淡薄”這等誅心的話,上前一步擋在向澄面前。
思竹聞聲,也翻身跳下了馬車,防備緊盯,一隻手已摸向懷中,欲要拔出匕首。
“親緣淡薄”這是事實,可隻有實話真相最誅人心。
向澄雖不同忠心的婢女一般憤怒,但也有些厭煩,隻覺得這位大巫弟子怎麼這般……
說好聽點是率真耿直,難聽點可就是愚鈍無禮了。
澈泧見此情狀也自覺失言,試圖解釋又不知如何開口,隻能懊惱地連聲賠罪。
向澄沒應,也不再與他多言,轉身上了馬車,隻吩咐思竹駕車去安都城内最大的酒樓——方才大悲大怒,又哭了那一場,她餓得心慌,自覺能吃得下一整隻炙豚!
向澄對自己“泰山崩于前而飯不撒”的平穩心态萬分肯定: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耳邊是念桃小聲絮叨澈泧“蠢笨、不知禮節、登徒子”的聲音,向澄掀簾回望了眼馬車後越來越小的影子。
隻見澈泧仍一人挫敗地垂首站在原地。
她不由心想:四神神祠那位小女祝倒是有一點說錯了,她相面解谶分明學得極好,這安都城的确來不得!淨是些愛戳人肺管子的混賬東西!
最煩這些神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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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得能吃的下整豚當然是玩笑話。
事實上,隻不顧形象地怒啃了得鮮樓招牌炙豚的兩隻小豬蹄,又夾了兩筷子新鮮蔬菜後,任憑桌案上那肉如何皮脆肉嫩、香氣四溢,向澄也隻能眼神木然地袒着小腹打飽嗝了。
她歪扭着倚在思竹身上,哼唧讓思竹幫她揉腹消食,雅間的門忽然被人用力從外推開了。
“本王遠遠看着你這宮女從點心鋪子出來,就知道你定是吃撐了,躲在這消食呢!”
向沵跟在手拎山楂糕的念桃身後進來,又是人未至語先到。
向澄本就食後困倦,昏昏欲睡,被他這般大的動靜吓了一跳,受驚般睜大了眼睛,怒道:“阿兄才該去繡衣衛處問問,有沒有飛檐走壁的義士願意收你為徒!也好免了勞你這般繁瑣,還故意放輕腳步吓人!”
兩人見面就要互嗆幾句已是常态,向沵面色如常坐下,自顧自吩咐念桃給自己盛碗酪漿,見她用自己的話堵他,才沒好氣道:“真是記仇!”
“說我記仇,還敢使喚我的宮女?”
向澄把念桃拽到自己身後,不讓她過去,才瞪眼說:“秦王府是養不起内侍小厮了嗎?”
“窩裡橫的家夥!”
向沵不惱她這跋扈嬌蠻的性格,隻恨她隻會對着自家人耍威風,豪飲了一大碗酪漿,才賣關子,“本王的内侍?不是給你取禮物去了嗎?”
他話音剛落,一腳踏牛皮短靴,身着深色袍服的年輕公子跟在内侍身後走進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