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搖搖晃晃,走了足足半個時辰,才拐進了鬧市旁的一處隐秘巷子。
向澄方一進醫館内室,抱枳、持棘二人便過來行禮。這二人面容相仿,竟是同蒂之花,雙生并蒂。
“聽聞少女君遇伏,我等失職,竟讓少女君身處險境。”
“何須多禮?”向澄取了掩面的面幂,遞給念桃,虛扶二人,“你們二人在安都城内,如何管的了城外之事?莫要再說這話!”
向澄毫無責怪之意,更關心她們查到的東西:“讓傲雪奴進宮送信,可是舒城一案有了進展?”
抱枳直奔主題,上前一步,遞上一張缣帛:“屬下無能,追查多年也不得進展。隻近日查到一負販,此人稱曾在七年前的除夕前後去過舒城,這是他的證詞。”
向澄接過缣帛細看,上面寫了負販的所見所聞。
證詞上書:那負販本因氣候嚴寒不欲出門走商,但因家中孕妻害喜嚴重,心心念念要吃舒城東邊李家鋪子售的梅脯,才在除夕前日專門去舒城一趟,順便售賣一些小玩意兒希望貼補家用。
持棘指給她看,解釋道:“此人聲稱,除夕前日他帶着兒童所喜的弄具,去舒城販賣。午後才到,卻見舒城城門緊閉。”
抱枳插話道:“隻是那幾日大雪橫飛,壓垮了不少屋舍,若是因天氣惡劣,又至年關,怕流民入城生事,閉了城門倒也不足為怪。”
持棘搖頭,勇武侯本就是舒城人士,又受封做了舒城屬地的縣侯,最是體察民情,愛護百姓,豈會因為方便過節就放任流民凍死城外?
“舒城地處大桓北境,哪年沒點雪災?可也不見哪年白日就緊閉城門的。”
持棘皺眉說道:“你我幼時也曾随着阿父阿母奉主公之命去給流民施粥送被,修葺房屋,不曾見阻攔流民入城之事啊。”
抱枳也想起來,舒城地處偏僻荒涼,官宦百姓都不算富庶。可即便如此,逢年過節,舒城城内大大小小的商戶還會募集一些錢财和舊衣,送去居養院内,讓被安置流民能過個好年。
抱枳語氣懷念:“居養院内孩童玩的沙包,還有幾個是我親手縫的呢!”隻是那縫沙包的布料缺了些,她偷偷剪了阿姐一件好衣裳裁布,挨阿姐了好一通打。
“如此想來,确實奇怪,舒城雖在邊境,可在主公治理下也算安居樂業,從未有過無戰事便白日關了城門的。”
“可惜暴雪又是除夕前日,百姓多是閉門不出一家團圓,後來又是匈奴屠城。除了這負販竟也無人佐證舒城異樣究竟為何。”
證詞上書,這負販進不了城,既未購得蜜餞果脯,也沒兜售出去貨物,隻好匆匆返家。
冬日夜長,道路結冰,連日趕路令他疲憊不堪,不慎腳滑踏空,跌滾下山坡。好在尋到一獵戶休憩落腳的小屋,靠着雪水和屋中前人剩下的幹糧,他才養好了腳傷。
待他堪堪能行走,回家尋親,才發現自己僥幸逃過匈奴屠城屠村,家人卻已全部罹難,隻留他一人獨活。
負販孑然一人,又無固産,便離開已經是死城的家鄉,一路輾轉,正好被先來安都城查證的兩姊妹撞見。
“那人證如今在何處?”向澄收了缣帛問道。
很快,守在門外的思竹開了門,放進來一個瘦矮黝黑的男子,他腳步踉跄,步伐拖沓,看得出腿有舊疾。
方一進來,他就跪下給向澄叩頭,不稱“殿下”,反而口呼“娘子”。
向澄示意念桃扶他起身說話。
那人卻不起,隻不停磕頭,額頭出血也不見停,他恸哭道:“求娘子做主,還舒城一個真相,還小人家人一個真相!”
舒城一事,至今不過七年。
向澄記得證詞上說,這負販妻子懷的是頭胎,二人新婚小夫妻毫無經驗,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兒弄得焦頭爛額、束手無策。他妻子孕吐嚴重,食不下咽,瘦得脫了相。
他這才一聽妻子說要吃果脯便冒着風雪,走上幾裡路去城裡買。
算來,這負販如今也不過而立之年。
可眼下,跪在向澄面前這人,身形佝偻,脊背已彎,面容憔悴得如遲暮老者,哪見半分三十歲青壯男子的蓬勃朝氣?
向澄見他額頭磕的鮮血淋漓,命念桃端了外用傷藥給他,這才問:“朝廷已有定論,舒城一戰是匈奴所為,并無隐情,談何真相假象?”
那人伏地痛哭半晌,才起身答話。
負販悲痛道:“小人家住舒城附近的鄉裡,也屬于侯爺治下屬地。那日小人失足滾落山崖,僥幸撿回一條命來,卻摔了腿,不良于行。”
“小人怕室人見我一去不返,心裡擔心,剛能走路,便急着歸家。”
“小人那日剛進村頭,隻見到遍地殘垣斷壁,房屋被燒得十不剩九。我鄰家阿叔隻剩半條胳膊,倒在凝固的血泊中,方家嬸子被人砍掉了兩隻腳,正挂在村頭那棵百年大樹上……”
那負販眼底的猩紅濃得仿佛能滴出血來,他咬緊牙關才吐出字來:“小人吓得隻往家跑……卻見我室人被那些狗雜種挑破了肚子……”
“小人葬了室人,想着……”
他憶起那日所見慘狀,再說不下去,哽咽道:“……想着她死前都念着城東鋪子的梅脯,便想買來供在她的墳前,也去和侯爺報信請他……替全鄉報仇。”
因他腿腳不便,又無代步牲畜,待他行至舒城已是兩日之後。
“小人尚未踏入城門,遠遠便聞見血腥臭味和木材的焦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