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安都城裡誰人不知,繡衣衛指揮使顧渚手下才武兼備者衆,本人卻是個胎裡帶病的琉璃人兒,怕是那晨時的露水,太陽一曬就化了。
能任此職,多是因為他野心勃勃又才識淵博,更是通曉審訊手段,再硬的骨頭在他面前也會乖乖吐露真相來。
向澄看在眼裡,也不深究。
人生到處萍漂泊,偶然相聚還離索。大家都是聰明人,該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事,能仗着好奇的名義問上幾句的,都是問話前,便已經有八九分把握确定無足輕重的。
更何況,她無意與顧渚深交。
顧鶴鳴此人,一看便知是心思深沉,計深慮遠,報複遠大之人。早聽人說過此人手段狠辣又心機深沉,如今看着是如日中天。實際不過是烈火烹油,外人瞧着花團錦簇些罷了。
萬一哪天得罪了她那小心眼的父皇呢?
皇帝摘人腦袋,最愛搞連坐,像地裡摘青菜一樣,一摘一大片,拔出菜還帶着泥,可别到時候不知她怎麼就被這人連累了。
即使她貴為公主,饒是引火燒身,有太後和秦王護着多半燒不起來,可她才剛剛查出些舒城端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
她安于做燕雀,可沒興趣知道鴻鹄怎麼想的。
顧渚遞出來的手上下晃了一下。
向澄有些沒好氣地拍開那隻手,也沒注意力道,帶了點發洩的意味。
希望那個顧鶴鳴識相點趕緊走,近十五歲的女娘了,已是懂得逞強好面子了,等他走了,她才好爬起來。
十五歲的小娘子盤腿坐在一堆衣服開出的花裡,氣鼓鼓地托着下巴小聲嘀咕着什麼,腮幫子鼓起,一雙鹿眼因為羞憤而顯得分外神采飛揚,一張有點蒼白的小臉因為惱羞成怒而染上一層薄紅。
這副樣子,哪還有方才算計人時的那點精明。
顧渚看了好笑,從前隻聽說忘憂公主頑劣不堪,但繼承了趙夫人的容貌也算得上美女,月眉星眼,出水芙蓉,可沒人說她還有這種吃癟的生動樣子啊。
他也不顧向澄意願,出其不意,俯下身像抱小孩似的,雙手卡在人腋下,略微用力,把人從地裡像拔蘿蔔似的拔起來放好。
向澄哪經曆過這個,她自小就爬樹上房,捉蟲逗貓的,從來就隻有她哄着興康殿的小宮女認她做山大王的,何曾被人這樣抱過?
向澄一時不察,大驚失色,連忙抓住顧渚胸前的衣服借力。
“殿下方才扒了顧某的大氅,如今又要來扒我的外袍了?”
顧渚聲音含笑,雙手擡起放于耳畔,晃手笑道,“我曲阜顧氏雖不是豪強大族,也算是書香門第,鶴鳴做不來賣笑追歡的營生,殿下還是另尋他人吧。”
向澄氣結,對這人的臉皮厚度又刷新了認知,反唇相稽:“若本公主還真看上你這模樣,強‘娶’了你,又該如何?”
顧渚也不惱,将手背在身後,輕緩道:“鶴鳴雖自幼時起便被教導,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可若殿下瞧不上在下這身本事,隻瞧得上鶴鳴這幅皮囊——”
“——以色事人者,則色衰愛弛。”
顧渚颔首,雙眼微彎,直直看向對方的眼睛,莞爾一笑:“鶴鳴也隻有學着些駐顔之術,冀以容貌之好,得殿下愛幸,攣攣顧念些罷了。”
說罷,俯身,輕輕拂開纏繞着向澄珥珰的發絲,替她别在耳後。
向澄耳後皮膚極為敏感,被人似有若無地觸碰了下,當即渾身酥麻,控制不住地一抖,幾乎想要跳起來暴揍顧渚一頓。
顧渚本是無心,卻看到她反應如此之大,摩挲了下已背在身後的兩根手指,實在沒忍住,低聲笑了出來。
“噗嗤──”
向澄被他笑得一時怔住,這人雖說從見面起就一直是幅笑模樣,可一看就是虛僞的老狐狸,令人生寒,也隻能用那副翩翩公子的假象騙騙戚昭質那種大腦簡單的好色之徒。
可如今他這般真心笑起來,倒讓人覺得有幾分可愛。
但她轉念一想,這笑再可愛,也是建立在自己滑倒丢人的基礎上的,又不禁更氣惱了。
“你!放肆!”
“哈哈哈……咳咳……”
她一副什麼都寫在臉上的樣子,顧渚一看便知她的心情波動,不由得笑得更大聲了,不想進一步惹惱她,隻得背過身子,将手抵在唇邊,不讓向澄看到自己的表情。
向澄嘟囔“咳成這般還笑”,還想再說兩句,好歹掙回點顔面來,便看到那人對着自己的耳尖悄悄地紅了,随着對方咳嗽時胸腔的震動而微微晃動,時隐時現。
“像個逗狗吃的香腸”,向澄無意識點評,她盯着那塊可疑的皮膚,鬼使神差就把沖到嘴邊的無禮問候咽了回去。
若不是奇怪的勝負欲作祟,向澄早想溜之大吉了,她正愁如何脫身之時,遠遠瞧見有一打扮體面的婢女正巧走過,忙揮手喊她。
那侯府婢女走來對向澄行屈膝禮:“貴客有何吩咐?”
向澄:“秦王殿下在何處?本宮又要事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