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這個年紀的女娘都是蜜罐裡泡着的不谙世事,向澄不知道,這蜜棗糖丸中竟裹着塊黃連來,叫人嚼了心中發苦。但她知道殷珞這些話皆發自肺腑,且句句屬實。
生活在豪門巨室中的人有幾個是真的無罣無礙,皆是張口家法祖訓,閉口聖人箴言,睜眼光宗耀祖,閉眼報效家國。
向澄自認是個自私自利之人,但她敬重這些敢以家國天下為先之人。因為她的親人皆是如此。
她伸手摸了摸殷珞的發髻,隻覺得心疼不已。她仿佛須臾之間便成熟了些,不是那個看上去沖動又無害的珞阿姊了。
殷珞想的清楚,顯然不是一時興起,向澄覺得有些不妥也不知從何說起。
殷珞是她進了安都城中第一位好友,是她最覺親近之人。她自是希望殷珞能獲得世俗意義上琴瑟和鳴般的幸福。
但她轉念一想,自己曾真情實感地認定,在行宮無拘無束和幾個宮女嬉笑打鬧着度過餘生,就是最好的。又有什麼資格用世俗的要求去評判殷珞的感情觀念呢?
罷了,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殷珞這個樣子,也不像是勉強自己。
兩人話說得差不多了,向澄站起身,理了理三重衣,又擺正了那串黃玉項鍊的墜子,突然想到什麼,對殷珞叮囑道:“方才你與我說的關于小君的那段話……以後可莫要再說了。”
“我自是知道輕重的。”
殷珞聞言也站起身,見向澄不解,拉過向澄的一隻手,笑道:“公主阿姊可知這玉絞絲紋環是何物?”
她拉開向澄的袖子,露出皇後拖李媪給向澄的見面禮玉環,未等向澄回答,自顧自地向下說:”這玉是我大父最後一次外出征戰後帶回來的料子。“
向澄知道,這話是說殷老侯爺再去便是馬革裹屍還了。
“王母拿去一共打了三隻玉環。如今一隻在我阿母手上。一隻我叔母過世後,傳到了我大兄手上,是要給我未來大嫂的。”
“這最後一隻……”殷珞手撫着镯子笑,她擡頭看向向澄的眸子清澈如水,“小君留給了殿下。”
“小君的意思是,公主殿下不僅僅是公主,更是殷珞的妹妹。”
殷珞話說得回繞,但向澄聽懂了。這玉是殷家三兄弟一人一隻,給他們夫人和未來新婦的。
殷戬奉先帝遺诏入主中宮,注定一生無妻無子。他将屬于殷戬的那隻給她,這是把她當做殷戬親生女兒、把她當做殷家自己人的意思——
她印象中并無多少印象的皇後,在他們還未重逢時,便将他的家人也給了她。
難怪方才殷珞說那些出格的話時,撫琴也并未制止。有些話是不能說給大桓的公主聽,但可以和手足親人私下抱怨幾句的。
向澄不懂,她回安都城尚不足月,與皇後殷戬、與建軍侯府衆人更是多年未見,他們怎麼就能如此認定她了呢?
她不願意猜測殷家人别有居心,隻覺得惶恐。
她向來認為世上最好的情誼,都是一人如星一人如月,不求親密無間,隻求共處一片天地,夜夜流光相皎潔,一生不複見。
如今有人踏過了這億萬光年,去尋她這顆星星,她既興奮又不安,怕對方是彗星轉瞬即逝,又怕行星相撞造成惡果。
殷珞化握為挽,挑眉勾唇問她:“所以以後我不叫你殿下,隻叫忘憂妹妹可好?”
向澄與上頭兩位公主全無印象,和幾個不同母的妹妹更是毫無交集,如今多了親昵之人,向澄手足無措,忙應不疊。
有婢女來傳開筵,忙活了這麼久兩人早該餓了,殷珞忙拉着收拾好的向澄用膳。
殷家本就陽盛陰衰,老夫人年紀大了難免身子不好,隻略微坐了坐便回了????堂。趙氏一個人在女席苦苦支撐許久,見到偷懶的殷珞回來了,就要小聲訓她:“吃飯了你知道回來了?”
殷珞縮着身子,苦哈哈地往向澄背後躲:“阿母莫怪,阿母莫怪!阿珞方才陪忘憂妹妹去換衣裳了!才不是躲清靜呢!”
趙氏這才發現向澄換了身眼熟的衣服,目光在向澄手腕處停了一下,笑容更甚:“阿狸這般打扮甚是好看……像極了阿姊。”又對殷珞罵道,“好端端地殿下需要換什麼衣裳!知女莫若母,你怕是尋殿下玩時弄髒了衣服,才讓阿狸換了吧!”
這還真不是,都是顧鶴鳴那個掃把星的錯!
向澄有些羨慕看些二人笑鬧,這般母女親昵地鬥嘴她已經多年未見過了。況且趙氏與她母妃趙夫人是堂姊妹,本就有些面容相仿,她看着便是更心中歡喜些。
她把比自己高上大半個頭的殷珞護在身後,對趙氏道:“從母錯怪珞阿姊了。是我不小心……多虧了阿姊願意借衣裳給我,才解了我的困窘之境。”
向澄哄道:“阿姊天性爛漫,又有俠義之風,說出去誰不得贊從母一句教導有方?”
殷珞自得,探頭探腦,高聲附和:“對的對的,妹妹所言是再正确不過了!女兒瞧着,今日來給大母祝壽的這些貴女加起來都沒殿下好看,殿下本就是月貌花龐,如今換了阿母選的衣裳……”
殷珞歪頭,語調誇張:“即便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也不過如此吧!都是阿母眼光好!我阿母可是這都城最有眼光、最最才望高雅的阿母了!”